我敬你第十一杯青稞酒。扎西德勒。如果十全十美是你们敬奉客人的心意,那麽请容许客人追加一杯她所能负担的,最後一杯的佳酿。
在这终年冰雪封山的高原上,你们和你们的犁牛,是小小的黑点散落在无际的白里。我来的时候,冰雪消融成一条条清澈的小溪,蜿蜒在遍地的野草野花之间,高拔的针叶松看来清翠的有些萧瑟,到处牵挂的松萝像是天地所设的帘幕,串起一滴滴宝贵的珍珠,前身是风霜露水,此世化作无数琳琅。
高原上多得是我没有听过的声音,远远的山迳绕来了马铃,响叮当,叮当。小马载著略嫌笨重的旅人和行囊,和我擦身而过,我就不禁低下头,凑近马耳朵,辛苦了。不知道它听得懂听不懂,只好相信自己不算是沉重的负担。草原上回荡你的歌唱,一路跟著我,穿梭在高高低低的林间山路,你唱草原是我的家,你唱牛羊满山是菩萨的保佑,嗡嘛咪呗吧吽,嗡嘛咪呗吧吽......记得麽,第三杯青稞酒以後,我也这样跟你唱了起来。然後第四杯跳旋子,第五杯跳锅庄。怎麽都学不好的舞步,怎麽也不能如你嘹亮的歌声。想要皈依这个香格里拉,容易麽?哪有不容易的道理,你敬我第六杯青稞酒。
耳边的歌还要唱,唱到高原上的月亮听见我们的歌唱,脚下的舞步还要踏,踏到高原上的太阳也为我们旋转。听呀,好远的地方传来呜呜的法螺,葛丹松赞林寺的喇嘛做晚课了,你没听见麽,是我醉了,所以听见了白天的记忆,如果只是白天的魅影,我为什麽要心悸。法螺吹起来的时候,我轻轻地颤抖,彷佛自己心底的一点杂念正羞耻地无地躲藏,狰狞的壁画瞪视著我。菩萨串著人骨,青狮摇动著沾血的鬃毛。阿,是罗刹还是菩萨,我惊疑的往後退,饶是逛过承德外八庙,并不曾见过这样阵仗。小喇嘛看我吓得,开心地笑起来,本来念经就是有口无心,这一下更是急忙著睁著小眼睛看能不能从我的慌张里获得一些乐趣。於是,小喇嘛们起了一点小小的骚动,年纪看上去不过十五六的那个,最有主意,引逗著周遭的小喇嘛竟都向我这儿扮起鬼脸,最後索性还丢了一只小牛骨过来,见我捡起,便都笑开了。你知道吗,我看过另一个喇嘛,他也是笑著的,但不是像这些小喇嘛笑得这样顽皮,他的笑不带半点尘世气味,偏生这样好看,亲切。那是松赞林寺的活佛,年纪不过四十开外,看起来却至多三十岁,轩昂磊落的,让人一见就要飞扬了。你听了我的形容,却问我知不知道六世达赖仓央嘉措,我红了脸,知道那是顶好看的一个小夥子,知道是他的情诗丰润了草原上的男男女女。可是,我说活佛好看,可半分这样的意思都没有,解释著解释著,又是一杯青稞酒。
酒歌和离别的歌声同时唱起,扎西德勒,扎西德勒。我远离你们的佛国,这里虔敬的飞不进外面的信仰,除了佛谁也无能为力的地方。扎西德勒,我要远离了高原的月亮,远离高原的太阳,你们说,香巴拉就是心目中的日和月,即使走到天涯海角,香巴拉并不遥远。
第一次,我有了游子归乡的感觉,来自和雪山以及高山湖泊毫不相干的地方的我,分明不是归人的我。
我究竟看过高原上的月亮麽,我忘记了。还记得给你唱的那首歌,飘荡在高原上:高原的月亮,高原的姑娘。姑娘水盈盈的眼光,飘到了天上。高原的月亮,应著姑娘水盈盈的眼光,水盈盈的眼光变成了高原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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