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是又病了。
贾平凹写过一本《病相报告》,但我可以肯定我的报告没有任何模仿的成分,因为他说的那些个症状和我的风马牛不相及。
他说的是人病,我得的是驴病。
七八年前,我是就写过《驴病》的,我知道这是旧病重犯了。
两天前的夜,我做梦了,怪怪的梦。
我梦见我独自去姜桑拉姆拉练。梦里我似乎还是清醒的,自己告诫自己到了雪线就往回返。当然梦中的那山不是姜桑拉姆,倒似座普通的千米山,山下有村子,有泥泞的上山道,半坡还有人家。上到半坡,不料后面曹队一干人紧紧地追了上来,而我竟也不知是为了什么,一心要把他们甩在后面,于是狂走,那梦于是就走得乱了,乱得后面的半截全没有了印象。
但前面的半截却清晰如新:姜桑拉姆,拉练。
我感到我是要病了。
而我果真就病了,在看到希峰字眼的瞬间,我就病了。
我脑梗了,还犯了两回抽,第二回伴有口吐白沫。
我知道这是病得重了,于是想起作一纸病症报告,倘若明天就临终,也算有了份记录了我驴病的资料。我很相信,在丛林里,这病过去、现在或将来都不会是我独占了鳌头。
其实我知道自己是算不得驴的。我的勇气,信心和毅力,即便和我那渺小的驴的幻想比较,也不足以成就那点驴愿。可我倒是披了件驴的外衣,偶尔也发几声驴的嘶叫,这就足以让我染了驴病。
我是有了这病,于是就想与其它的驴一样,归回到山里,调息这病的根。于是我跟了希峰的经过认证的驴,陪练陪吃陪睡去了。
陪睡自然是马主任的臆想。驴的领头是马主任,驴的世界里竟也有如此的不着调。一直到了餐馆,我才最后地看出了这一班全是病驴。进门伊始,马主任就盯住了那身材高挑的MM,五分钟缄默地过去,他的话一鸣惊人:这MM是登山的料,上珠峰没有问题!我的眼珠立刻跌出成了驴的眼泡。马主任竟然是慧眼认识八千米级的驴的伯乐,我相信我一直长的是驴眼了。而他的后一句话,又让我知道马主任犯的只是人病。
这队伍里,也只有马主任害的人病。自打一上山,我就慢慢地看出了这一点。
前队刚入山,就碰见了俩猛人,说在西藏旅游途中,忽然就对周围的雪山感兴趣,于是找了向导,一个忽悠,居然就到了六千米。曹队走在后面,海拔越低她越掉队,一直叨叨着她的膝盖,她的膝盖。我一直存疑,那犯的究竟是什么驴病。而她听了猛人的谝,边瘸着腿走,边就用了痛苦的腔对前队说:让孤岛来,和他们纸上谈兵,把他们谈崩溃!
我的昏眼里,那猛人晃若成了黔驴。黔驴立刻就从眼前消失了。
陪练是不负重的。拉练的负重,负重的都是西瓜,于是陪练其实就是看驴杀瓜,陪他们吃瓜肉。第一次陪吃的时候,就只见三片瓜。瓜是木主任抄刀解决的,她把瓜递到我的手里,一片瓜横着还被惨无瓜道地割了七八刀。我见了,不由就吸了口凉气,病立刻就重了。你们给病友开瓜,也都是这般地下刀?我喏喏地问,头顶冒着冷汗。
你说得很正确。木主任说着,将刀横在嘴里,吸干了上面满沾的瓜液。那瓜的意义就是在今天饱了这些驴的口腹,我啃着瓜肉,瓜很甜,我说。
那只瓜于是得了一生的回报。
五十米静力绳在坡上拉了两道。认证过的驴身上横七竖八地缠绕着索具,金属的钩挂锵啷啷地响着,乐此不疲地上上下下。老萝卜头推着上升器,飞块地就窜上了坡,拉灯拽着下降器,三蹦两蹦就到了坡下。
希峰,我想。我后悔没有带一壶冰块,否则把冰块散在坡上,宛若就成了希峰的雪坡冰壁。
雪坡冰壁,是内心深处的记忆。练罢升降,我们就在冰壁上的雪坡处午饭了。
老萝卜头意犹未尽,依旧推着上升器在奔走。马主任冲着他喊:我们吃饭,你接着拉练吧!酷爱自由跟着腔喊:我们吃,你拉!他喊了两遍,老萝卜头从高反中回过神来:我没吃,怎么拉?
老更腰间挂着索扣,脸上现着高山的红晕,看着我手中的包子,喊:帽子,你说的大饼呢?习习嘴里塞着黏糕,正说不出话来,曹队就见着了姜峰的场景,高兴地喊,大饼,大饼!
那大饼是一个专用词汇,只在五千米以上使用。
终于要开始登顶了,曹队留下,借口收绳,火冰做陪。习习看着剩下的一块瓜,拐着弯说瓜是需要人看的。她想留下看瓜。曹队执意不肯,将习习轰上了山,习习刚走,曹队也来了高反,说:要是有人来打劫西瓜,我们该怎么办呢?坡上的马主任听了就喊:那你们就献身护瓜呀!
曹队于是就哇哇地哭,火冰见了,立刻陪哭。两人一起坐在地上装起蒜来。
我是收尾,被收的是帅哥,走得很痛苦,拉风箱一样地喘着。他是拉练的,但我不认识。拉练的队员只有孤山一叶是我不认识的。他的背包很大,但我看他的步伐就知道那包其实并不重。我有了一点高兴,甚至找到了一点自我感觉:希峰队员的体能储备并不都很充分,或许还不如我吧。我于是就有些飘然。
休息的时候,岚开始夸奖老更的体能:上次拉练,你们都没见老更爬树有多利落!我看着红光满面的老更,想起路上他说过的关于他头发的故事,于是说:老更,你改名吧,改成“希猴”!
大家于是就笑。老更心里一高兴,向前一蹿,背着西瓜就没影了。
我还是只能做收尾。快到顶的时候,就见酷爱自由坐在石头上喝水唱歌。大家都走了,他还坐在那里不肯挪步。等我走近了,他忽然学起鸡叫。
我心里就一哆嗦:莫非酷爱自由也犯病了?
你——没病吧?我问。没——有啊?他的回答有些犹豫。
我盯着他。他的脑袋比在姜峰时看着大了许多,而腿却细了不少。我想起贾平凹的《怀念狼》,就说:在姜桑拉姆你每天吃狗粮,精神得时不时就要来声狗叫。怎么几个月不见你就改成鸡打鸣了?
我看着酷爱自由愣在那里。过了好一会,他鼓了气,冲着对讲机“汪”了两声。但他扳错了频道,没人听见他装的狗叫声。他一下就泄了气,重新上路的时候,脑袋就耷拉着。
银瓶嘴的得名,是山顶上的那个瓶状的巨石。登顶吗?我问。没文化的才登顶,希猴说着拐下山去,而酷爱自由迈着细腿向顶上攀去。
哪里有翠竹路的医生,那里翠竹路的病人就扎堆!我忽然为自己又原创了一条丛林定律高兴起来。
我们在荫凉处等酷爱自由他们几个。话题扯到了希峰,我想起启孜峰回来时,正是旦曾带着广西的猛女去了希峰。我忘了那个MM叫什么,习习却知道她叫白雪。她去年上了珠峰,习习说。习习报了希峰,她定了机票,但她居然没有假。
我有点失神。我记起刚查到的王石在去年上了希峰。只有我明白他一直在和时间赛跑,而我看着时间从指缝间流走。
我是在恍惚中下山的。我的前面是习习。她打电话,我停下来等。诊断书,我听见大饼低低的通话声,忧郁症……。
我终于崩溃。
回到宿舍,我开始翻箱倒柜。我藏有几本三年前的杂志,我记得。
我把它们翻了出来。一本是《中国国家地理》,另一本也是《中国国家地理》,还有一本同样是《中国国家地理》。
虽然都是国家地理杂志,但每期的内容都不同。一本介绍十四座8000米山峰,一本介绍一百个最美的地方,另一本介绍中国人的山水长卷318国道。
其中的两本,似乎就是为今年准备的。我望着它们,楞在那里。
随手又翻出的一本,却是《三国演义》。无意中打开的一页,正写着周瑜悲壮地吐血。
前生瑜,后生帽!我喊了一声,嗓子一热,一口血就喷在书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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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朦胧地恢复了点记忆的时候,我是躺在床上的。
一簇白色在我眼前晃动着,一个熟悉的声音飘了过来:恭喜你享受我们的六八折待遇。
我似乎记起了什么,我极力想睁开眼睛,但胳膊上却电了一下。
买一送一!那个狡黠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我彻底地昏了过去。
我一直没有看到我的病症报告,据信下面是它的摘录:
曾用名:破帽子
属性:半驴
心率:98
血氧:68
心电图特征:妄动
脑电图特征:无序
早年病史:6325综合症
发病症状:7206狂想症
并发症:318痴迷症
治疗方案:8012深度电击(买一送一)
2009年09月12-14日稿
9月15日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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