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十一郎 今年5月15日,英国人大卫·夏普从珠峰登顶下撤后因氧气用尽、体力衰竭而在珠峰第二台阶附近遇难。据报道,夏普“因缺氧最终导致死亡。其间至少有40人经过他身边,却无一人伸出援手。”
就在夏普遇难后的10天,在同一个高度,因类似的原因,澳大利亚人林肯·霍尔在被放弃16小时后,因得到国际救援而“死里逃生”。 一生、一死,两个人的命运是如此的截然不同,给了大众媒体上佳的新闻题材,于是纷纷做起“发掘”或“揭示”某些人性真理的文章和讨论。舆论导向,倾向于谴责经过夏普身边的登山者的“不道德”。
期间,我接过一位记者朋友的电话,对方问我:“你怎么看?”我想了想,只能回答:“如果要认真讨论这个问题,您不妨先戴上五层口罩、跑个马拉松,然后咱们再来说该怎么看待?”
这么说,倒不是我刻意回避这个话题,而是因为:用所谓的“公众道德”去评判登山者在8000米高度的行为,必定是个虚假命题。 所谓“道德”,是指某个人群在某个时间段、某种环境下约定俗成的行为规范。而在8000米以上的环境,要说“道德”问题,首先必须弄明白是一群什么人、在什么环境下形成的行为规范。
人类对8000米以上山峰的攀登,发轫于上个世纪二十年代。一直到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在那个高度攀登的人,无论是出于“探索未知”、“为国争光”还是“自我实现”,都有一个总的特点,那就是:注重攀登的自理,具备良好的个人能力。
而自九十年代初开始,随着“付费+服务”的商业登山方式在珠峰、卓奥友峰的兴起和蓬勃发展,在8000米空气稀薄地带踯躅徘徊的,更多的是那些“登山客户们”。这一点,可以从珠峰的登顶人次统计上得到旁证:1953年~1989年,295人次;1990年~2006年春夏季,则超过2200人次。
对于这种变化,首登珠峰的埃德蒙·希拉里,曾这样抨击道:“收取费用以护送那些新手登上峰顶,是对这座山峰的大不敬。”希拉里的话,不仅从一个侧面反映出“攀登者”和“登山客户”在登山理念上的差异,而且也隐含着前者对后者能力的不放心。
关于珠峰的另一个事实是:珠峰现有的16条攀登线路,没有一条由这种“付费+服务”的商业队伍首创;更进一步,也从没有一支“付费+服务”的商业队伍选择过除南北两条传统线路之外的其他14条攀登线路——登山客户的诉求点似乎更集中在登顶这个结果上。 随着商业登山的兴旺发达,攀登珠峰的人群由以下三种人组成:1、职业高山向导和协作(出售登山服务);2、登山客户(购买登山服务);3、自主攀登者。前两种人,占据了人群的大部分。
说到8000米救援,让我们来看看这三种人的能力和可能性。
职业高山向导和协作:他们的攀登能力很强,有救援的体能和技能。但由于他们最首要和最根本的职责是照顾客户,所以他们缺乏兼顾其他人的余力——让一名带着新手(客户的主体)的高山向导,在8000米以上的高度,放弃客户的生命安全去营救其他人,基本上是一个“杀一人、救一人”的零和行为。对于向导和协作而言,是否救援是个两难选择。
除非,现场有一位具备充分经验和权威的指挥者,能够解除不相从属的向导、协作们原有的职责,重新整合力量投入到救援当中——在霍尔的故事中,登顶过K2的美国人丹尼尔?马祖起到了这个作用。
登山客户:对于依靠职业向导和协作才能攀登珠峰的人而言,不论是体能、经验、高山适应性、技术技能,都不足以承担救援他人的工作。他们能够做的,只有一件事——“别让自己出事,成为他人救援的对象。”
自主攀登者:首先他们人数很少;其次,很可能不在传统线路上。所以说,即使他们有能力、有意愿,也未必在场。 当攀登珠峰的人群发生了这种变化之后,我们所看到的现实就是:在8000米以上,绝大多数人缺乏救助他人的能力或余力。所以说,不救援夏普和救援霍尔,从来就不是一个普适的道德问题。
在这里,我们回到了登山的初级普及层面——登山者,首先必须做到的、最基本的事情是:“尽量自我照顾。”否则不仅是对自己不负责,也是间接的谋杀他人。
对于“决定独自尝试攀登珠穆朗玛峰东北坡的英国登山者戴维·夏普”(新华社语)而言,只携带两瓶氧气攀登珠峰,不管是出于自信、还是疏忽,这样的准备本身就意味着极大的危险——之前他没有这种海拔的攀登经验。他的遇难固然令人沉痛,但反过来,却又一次提醒我们:“不能轻视任何一座山!” 面对每年几百名“客户”登顶珠峰的21世纪,如何实现有效的高山救援,才是一个有切实意义的、有价值的命题。
2003年的珠峰攀登,我参与过一次真实的高山救援。5月21日,我们第一突击队登顶下撤、第二突击队到达8300米营地的时候,英国“Adventure Peaks”队的队医在前进营地找到了我——他们有一位队员在8400米腿部受伤、无法行走,需要我们的帮助。
那一年,中国队在珠峰北侧三十几支队伍中,是规模最大、实力最强的队伍之一。作为东道主,我们协调了另外几个外国商业队伍共同参与救援:中国队负责8400米到7900米,新西兰队负责7900米到7400米,瑞士队负责7400米到北坳(7028米),AP队派出协作负责北坳到6400米,6400米到大本营则由临时请的8名牦牛工轮流抬担架。
这一路,从8400米到北坳,每一路段参加救援的人数都不超过三人。一则,在狭窄线路上,救援人数多了,起不到作用;其次,各个队伍还要保证自身客户的安全,不可能把所有的协作都派出来。
经过几个大队伍的协调努力,AP队的英国伤员安全撤了下来。
中国队负责实施救援的,是经验丰富的第一突击队长尼玛次仁。在前进营地,他对我说:“伤员大多情况下,是挂在路绳上自己挪动。遇到过不去的地方,我们才上前帮他通过。在那个高度和线路上,背或者抬,都不可能。”
从这个案例进一步设想,如果有一支强有力的机动力量在山上随时待命,并且由权威的指挥协调各支队伍,那么像夏普这样的遇险者,生还的机会也许会大很多。 在感慨于“夏普之死”与“霍尔之生”的同时,我认为:在粗砺的现实和理想的憧憬之间,登山者和舆论都应少一些浪漫主义的幻想和功利色彩的躁动。要改善8000米以上的安全形势,需要科学、切实的行动。*备注:
本文刊登于《户外》“Outside”中文版创刊号(2006年10月),文章刊出后略有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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