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林穿行者

标题: 怯 by 琥珀豆 [打印本页]

作者: 风沙沙    时间: 2008-9-4 17:43:43     标题: 怯 by 琥珀豆


出自菊斋  http://www.juzhai.com/

2001.10

那日下午,忽然想起家乡十月里碧绿白菜甘凉的味道,便想着,应该回去看看了。
我从来都不是一个果决的人,可是瞬间之内却做出这决定。我走去上司那儿请假,几乎是抱着昂然的姿态,对方竟然无限地宽谅,答应我了。
火车辗转,一如愁肠。我坐在铺位对面的小椅子上,凝看江水两岸苍灰老绿的天色渐渐归于寂灭。我爱这城市,爱它嘈杂市侩的男女、涩涩苦寒的秋风、爱它盛夏里狂躁浮沉的太阳、春末街角某朵挺秀的玉兰。可是,它终究不是我原乡。每当更深夜阑,还有无论何时,当我忘情沉溺于它的灯红酒绿,满夜笙歌,宁静温好怀抱的时候,总有一种声音,在遥远里提醒着我的来处——那是属于北方的,冷厚硬白的声音,或者就是杨树叶子的一声脆响,或是高远广阔的天地间,雁阵的短啼。
我在火车上坐立不安。天黑透后,车上仍有人在吃东西,有人絮絮谈论入情入理的家常是非,有小孩子以攀爬栏杆当作玩耍。而我只好把被单打开,准备睡上去。就在转身的那一时刻,忽然看见车窗玻璃上反映的自己的脸,如此的细小、陌生、紫白。我的昔日何时已经滚落到时间无涯的荒野,再也捡拾不回来,它们将我幼时圆胖的双颊、纯稚的眼光带走,换成此时这清楚矜持的面容,以及,生存的知识、处世的学问、为人的一点道理,在默默里改变我,改变我的生活,而这改变我甚至连眼睁睁看着都不能,更不用说伸手遮挽,用力阻挡,也许这就是古人所说的,铁马冰河入梦来一样堂皇放肆而又哀哀欲绝的感受吧。
夜,盛大地来临。漆深如海,点缀着秋灯得得,星子明灭。车过郑州,看见远处在放焰火,我总认为焰火是种近乎矫情的东西,所以尽量避免提及。可是在十月十九日夜,蛮荒寥落的夜行客车上,这样双目空洞之中望见了它们,心里还是觉得了安慰:一朵红,一朵黄,一朵微紫淡蓝,虚妄至极却又无比热烈,都是俗世里熟稔的、暖和的颜色,像人人都曾有过的,喜笑烂漫的黄金岁月。
到达北京了。抬头看那天色,果然与来时不同了。明亮,清越,像一把好嗓子,可以听到它瓦蓝瓦蓝的声音。还有,淡淡的,淡淡的云彩流漾,风微微聚集——这是北方了。
见到小Z,她没有看见我,远远地她穿着约好的红衣服,四处张望。她还像大学时一样,瘦弱、白净、长头发、乖。忍不住对她看了又看,因为其实一直以来,她都是我欣赏的几位女性之一。虽然,欣赏这词用在相处四年的同学身上,要嫌太郑重了,可是除此之外我真的没有别的词汇了。啊,一年了,我的朋友可无恙,我终于走了过去。
在二外福定庄南里四层灰黄小楼房的一间放下行李,看小Z的房间布置。这家伙,一幅巨大白天鹅拼图挂在墙壁上,她说拼图的背面并没有标识,是要靠人的意志力来拼的。她总是耐心聪明,样样做得好。天鹅很漂亮,游在春日水面上——那时也是春日迟迟,午饭后我们从校外买水果回来吃,吃完睡在她的床上,她给我盖着她的小毛毯,叽叽咕咕总有很多话要说。偶尔我们就生气了,但是偶尔又好了,好了以后一起到街上闲逛,逛好久才回来,也不嫌累……
我们坐车去北大,在北大遇见C,他骑自行车自远处来,笑嘻嘻地。那日北大似乎特别热闹,三角地那儿有很多人,转个弯遇见旧书摊,据然买到人民文学的《李贺诗集注》和一本《一九八五诗选》。以前我来北大,非常地附庸风雅,跟人去观赏未名湖,而且必然走西门,感受“京师大学堂”。这次只觉得这地方非常地亲近,亲近到可以容我撒野——当我不再对自己苛刻以求,当我终于安心于此时平庸凡俗的生活,我会感觉出那放纵的快乐,快乐必然是非常地没有来由,而且从来都是脚踏实地,掷地有金石声的。
然后三人行,走到外面的书店去了。我一直在寻觅一本书,没有找到但是我们都饿了,就又去吃东西。这是很久以来唯一一次不急于赶时间的北京行,吃完饭和小Z搭车回去,她在车上睡着而我看风景,一路上都有淡橙的小树,不高大,但是毛茸茸地落下很多树叶,每棵树下一小簇,像是它们自己的影子。
我又继续北行了,北方再北方,那儿有我的家。到达时是清早四点多,我的爸爸妈妈远远地站在出站口,一个拿着手电筒,一个叫了出租车,在等我。天气那么冷,早说好不要接我的,可是他们还是来了。忍不住心酸眼热,想起有人说:“假使百刃千刀,一时刺身,于自身中左右出入经千百劫,犹不能抱父母身。”那一瞬间我恨不能抛开多年来在心中苦苦筑起的金墙铁壁,扑在他们身上哭泣:我是如此地想念你们,我是如此地舍不得离开你们,我是多么想与你们厮守一辈子,我又是多么不想离开家,可是我再没有办法重走来时的路了,你们肯原谅我的背叛吗?肯宽宥我的执拗吗?……
然而爸妈已经笑着拉了我的手,坐到出租车里。车在晨雾里穿行,我与妈妈坐后面,爸在前座吸烟,我们都只说着些不相干的话,我们都在尽量淡化着这已经溢出的情感,不想让人看出我们的伤感与软弱。也许这就是他们所说的近乡情更怯吧,怯,可以怯到什么样的地步呢?也许就是根本无法将满怀的愁绪大声呼喊,甚至连小声的私语也嫌太剧烈,剧烈得会瓦解我们对泪腺勉强的控制。
怯,想来便是爱了,而爱的本质总如生命般庄严温柔,同时又是非常地婉转沉默。
城市街角到处堆积着秋天的白菜,两尺来长的葱与蒜,顽红亮绿的萝卜、胡萝卜,正是北方准备冬菜的季节。槐树被太阳晒暖的一面已经黄得透明,鸟羽一样轻盈的落叶,在风里徐徐飘,落在蔬菜上睡着了,睡着了沉下去,也成为北方的泥沙。香梦沉酣。满街孩子的笑声,鸽哨、带点甜味的家乡话。
我庆幸我是这小城市出生的孩子,我可以回来逢遇它的秋天,看它喜乐厚道的人们,它的秋叶秋草与壮阔蓝天,与谁搭讪,或是被谁搭讪,都觉得非常乐意,贪欢几晌,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我已经好久没有这么自在。
和好朋友到街头拍了很多照片,在阶梯并坐,在小径站立。朋友里有几个人已经结婚,有人还在坚持等待,大家都变化了,可是从前碎金一样的日子不会变,从前如同尘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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