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婺源琐记(作者:怪)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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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3-1 00:16:36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转自菊斋文学论坛: www.juzhai.com


那曾两次翻越唐古拉山的女子凌雁,扬声唤她的男友:“苗。”
苗正低着头站在石板桥上摆弄那具机械相机。
越过他们,是太阳的一把余烬,渐渐融入灰蓝色的天空,看不见了。
我侧着身子过了桥,往村子里慢慢走去。
因为村子就叫李坑,它的古建大多唤作“李宅”。是一些灰扑扑的老房子,虽然屋内有着极华美的木雕,却很少着色,一如屋外的白墙黑瓦。
老房子门前照例是一道窄窄的水渠。人们用渠里的水浣衣,洗发,刷碗,还用网兜养着腹部鼓胀如荷包的红鲤鱼。经过的人不免朝那鱼多看了两眼,心里已经把它付诸刀俎———订晚饭时是要了这道菜的。
村子实在小,走着走着,扬头便看见黛色的山,原来是到了村口,于是展转回来。经过武状元李知诚的故居时,折进去探那棵著名的千年紫薇,迎面却见到院子里几个黑黢黢的人影围坐在一桌吃饭。走到树下,一昂首,略略见到些花影,花季早就过去了,还有几束花意兴阑珊地逗留在枝头。传闻这棵树是有些古怪的,摸一摸树皮整棵树便会摇摆。我趋前一看,却见着块小牌子写着:“严禁触摸”。
和武状元的后人聊了一会子,他们中间有一位老太,竟然说一口极标准的普通话。提起那紫薇的灵异时,他们便让我去摸,我说:“挂着牌子呢”,老太却连声说:“没关系没关系”。
将手在光滑的树皮上摩挲了一下子,果然看到树枝微扬,花影浮动。我总疑心是风的缘故,可耳际的确是一丝风声也没有的。
从李宅出来,小巷里的红灯笼正一只一只地亮了起来,可整个村子仍然只是一味的暗和静。我猜想李坑的人家都在屋后辟有一个百草园,不然这里的夜晚何以会像是从中药汁子里捞出来的。
一路走了过来,又看到那短短的一截石板桥。正想着取另一条道时,凌雁已经站在客栈门口唤我吃晚饭了。
婺源的菜式很辣,荷包红鲤鱼也并不如早先想象的那般美味。我跟他们说起李家的那棵会摇摆的紫薇,凌雁却笑话我:“这种树原本就叫‘痒痒树’,很常见的。”
晚饭后,我们搬了几只凳在客栈的露台上,坐在那里,等着村里的耍板龙灯的队伍过来。不经意地一回头,看到一只白月亮,正瘦骨伶仃地缩在墙头。
这一日正是农历八月十六。
正说着话儿,忽然看到檐下一根细细的火线蜿蜒着升了上来,接着“斥错斥错”几声响,空中开了朵银亮的大丽菊,原来有人在下面放烟花。
客栈前的那块空地立时变得明晃晃的,一群吵吵嚷嚷的游客现了身。苗一眼瞄见他们手上的炮仗,便跑下楼去了。
水渠这边才升上几朵烟花,隔岸也忽然亮了起来。原来另有一伙人在那边玩闹。
炮仗“空空空”的响着,人渐渐越集越多,檐下已经是一片笑语喧哗。这时苗抱着一些花炮回来了,凌雁笑嘻嘻地接了几支在手,我也不由得跟着高兴起来。
烟花最是须臾间的事,一下子周遭又沉寂下来,越发令得黑暗里的人心嗒然若失。
就在这时响起铿铿锵锵的锣与磬,一条通体明澈的龙从暗夜里迤俪行来。龙行得太慢,走走停停,仿佛总也到不得跟前。有垂髫小儿握着火捻子跟着龙走,好随时去点燃龙体里将熄了的烛。还有更小的孩子,用瘦伶伶的胳膊提着鲤鱼灯笼,低着头,在捉龙的影子。
龙过我们客栈门前时,很舞弄了一阵子,可惜姿态不甚踊跃。龙首懒洋洋地衔那颗珠,龙尾总是慢下好几拍,而龙身,在作一个穿花动作时竟然燃着了。舞龙的汉子们连忙把它甩脱到地上,用脚啪啪啪地将火踩灭了。
跟着龙一起来的,还有一叶绘着荷花的纸龙舟,一个由妇人装扮的摇橹的船夫,一位将脸抹得红艳艳的蚌壳姑娘。蚌壳翕合之际,先还发着光。过了不久绑在红脸姑娘的身上的电池盒用完了,立刻有瘦小的汉子拿着新电池来给她细细装上。
鞭炮声重又炸开来,整个村子浸没在火硝味中。
凌燕、苗和两个广东人回房商量去三清山的事了。露台上只剩下我一个,寂寂地面对着属于他乡的这一场八月十六日的狂欢。
马头墙上的明月,越升越高,始终照不穿人寰里暗沉沉的心事。
第二日清晨,独自背着行李去了汪口。一路上,远处一直可见山影如黛,近处则有一泓清流婉转相随,直至目的地。一进村子便看见村中最有名的景点---俞式祠堂,里面正放着鞭炮,原来在祭祖。
那场景分外逼真,祖宗像上红衣微须的老人,后代身着深色马褂,端庄凝重地立在堂下,主持祭祀的人唱一声,后人们便撩起衣角跪下去,磕与拜,唢呐声和鞭炮声随之而起,而那根香火始终是燃着的。但观者仍清楚这不过是一场SHOW,因为这套程序每天要来上四次---门票上写着观看时间了。
俞式祠堂的木雕亦担得起“鬼斧神工”四个字,不过依旧不着色,此时再想起迄今在婺源见到的所有古建和民宅-----原来都是皂瓦素墙,一点点花哨也没有的。考据家言,此地的群山是自黄山绵延过来,因而此地亦属徽派文化一脉。一直觉得徽派的气息收敛到无味的地步。看了方才的祭祖表演,便又想:莫非是因为此地的人心性中有着极浓稠的血脉亲情,使得他们对于其他一切,都成了寡淡。
这样胡思乱想着出了祠堂,外面的游客已经多了起来。和李坑比起来,汪口更像个小镇,有一条不知深深深几许的巷子,却又极窄,游人们在里面挨挨擦擦地走着,越发显出一股热闹劲来。
我挑了条更窄的偏巷,两边老房子的檐将天光遮去大半,行着行着心里便半明半昧起来,不知道自己为底事,在这陌生的地界里淹留着,沉寂着,执拗着,消耗着。
竟在这时听到巷子深处,有自鸣钟“当当当”地敲得十下。
我的魂魄几乎出窍。
“大寺钟声警幻梦,仙山月色浸禅心”
分明不是那一境。
分明就是。
从汪口出来,和两个当地人包了辆车去上下晓起。是山路,沿途都有沙土漫卷着扑上车窗,不禁在心里怀疑这是一条通往沙漠的路。下车时却看到古樟修篁掩映下的一个村子,一派葱葱绿意。
虽是开发不久的景点,村民已经很有商品经济的意识了,许多人在家门口摆了摊卖古董,其实不过是卖一些琐碎的旧玉、锁片、帐钩和瓷器。在一个摊上见到把带密码的铜锁,上面刻着些可以拨动的字,据说是民国时期的玩意。摊主说只要拨出“捧”、“天”、“百”、“意”四字,锁就可以打开了,一面说一面演示给我看,谁知那锁却纹丝不动着。摊主连声说:怎么会怎么会,方才还打开过了。
我对她说:让我试试。
于是伸手过去接了那锁,轻轻拨弄了一下那个“意”字,只听得“壳”的一声轻响,锁便开了。
摊主笑道:“这锁跟你有缘呢,见了你便只要你来开。”
我笑了笑,这不过是些好玩的些儿景呢。
最后在那个摊上买了一册泛黄的《美人图谱》,据说是村中一位九十老妪少女时代的闺阁读物。里面绘着乐昌公主、息夫人、浔阳妓和开元宫人等十四位美女,姗姗可爱。
事后回想起来,上下晓起就像是一场平静无波的梦,在那条青石板的驿道上略搁了搁,到了晓起亭再续起前梦。呵,我实在分不清这两个村庄。
自下晓起通往上晓起的古驿道是有名的,可我走在上面,却心生疑窦,夹在青青禾田之间的青石板路太窄,实在不能想象曾经有官差策马从这里经过。可朱红的晓起亭已然在望了。
上晓起的风光与下晓起略略相同,唯一惊喜的是,在村子尽头那空荡荡的江氏祠堂里觅得一本《罗汉图》,与下晓起的那本《美人图谱》竟出自同一人的手笔,笔势却雄浑跳脱,意境也色色不同,譬如迦诺迦尊者观流之寂静,阿氏多尊者枯坐之凝神,诺矩罗尊者对镜之诡谲,都有说不完的好处。
下午坐最后一班中巴离开晓起,在太阳落山前赶到了清华镇上。
见到彩虹桥之前,已经看过了好几座廊桥,都旧旧的,无声地架在山涧上,桥下或有流水,或有累累顽石,映着身后那巨大的山影,是说不出来的沧桑美丽。
清华的这座桥却是鲜艳得,让人一见之下,便想惊呼起来。
桥墩是石头的,桥面却用朱红的木板搭成一条长廊,算是木石盟的一种演义。整座桥太新,分明有“油漆未干”的嫌疑。
因为是黄昏时分,落日的余晖洒在桥下的河面上,好似闻一多的句子:
“假如流水上一抹斜阳
悠悠的来了,悠悠的去了
假如那时不是我不留你
那颗心不由我作主了……”
晚风一起,那一抹斜阳便真的悠悠地去了。两岸只见荻花瑟瑟,水流的声音也渐渐在耳边清晰起来。
清华镇一入夜,就黑得像盲人的世界,我从饭馆出来,竟连住的店也找不着了。远远的,见到一只用电线牵到街面上的灯,灯下有几个妇人围坐在一起闲谈。我走过去,迟疑着,开口问了:“我是住在这里的一家招待所里的,你们知道它在哪里吗?”
话一出口,便极懊恼,竟然问出这么笨的话。
谁知,那里面却有一个衣红的妇人,笑着站起身来,对我说道:“你就是住在我的店里。”
仔细一看,可不是方才领我看房间的老板娘。
在清华镇的那一夜,下了雨。
第二日清早起来,重去看了一回彩虹桥,便到镇子上找车去理坑。虽然八点不到,街上已是人来人往了,大多是些年轻的背包族。去理坑的人却也不多,过了很久才找到一辆搭货的小车。
从清华到理坑,一直是在白山黑水间穿行。因为事先听说沿途有瀑布可看,所以一直盯着车窗外,生怕一错眼便与那三千尺或三百尺缘悭一面。谁知山路极曲折,眼中才入得一景,身边的司机一打方向盘,那景便又跃开去,折腾得一颗人心也跟着荡过来荡过去。瀑布却是始终没有见到。
在理坑的村口便遇到了网上盛传的云溪别墅的主人。他的那幢屋果然古色古香,据说是云溪先生旧时在那里读书和待客。我要了别墅西厢的一张雕花大床来睡。留神一看,可惜床边放小食的抽屉都不见了。想起以前的闺阁中人真是懒,连取个零嘴都懒得起身。哪里像现今的女流,为了生存不舍昼夜地打拼,一个个都勤勉得像铁娘子。
理坑的古建是保存得最为完好的,村中的村民都自动充当导游,领着游人细细地去看一幢幢老房子,且分文不取。
我因为是独自一人,一路上总有人来问我要不要讲解,笑着摆手一一回绝了。只有在出了大夫第时,有刹那的怔忡失神。这时忽见巷子里有个男子对着我招手。
我走了过去,那人笑嘻嘻地问我:“要不要看我家的房子?”
心里觉出些异样,但还是冲他点点头。他一转身,把我往他家里引。走不了几步,到了,是一幢极普通的房子,并非古建,但散发着一股陈年烂谷子的气息,堂屋里的家具摆设也都鄙旧不堪。
我看看他,表示不解。他又站出来,以手指着巷子里面说:“再往里走,再往里走。”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一张望,却是一扇关得严严实实的柴门。原来这巷子到得这里便已经尽了。
还是谢过了他,才走出来一会子,便遇到两个村民。他们指着我来的地方对我说:“那里面有个疯子的,不要一个人进去。”
这才拍拍心口,觉得了后怕。
和云溪别墅主人一家一起吃了午饭。我说下午想看河西和篁村,他们便唤一个叫志刚的小学生带我去。我带了一袋二指巧克力和两瓶矿泉水,便和志刚一同上路了。
联系理坑和河东村的依旧是一条青石板驿道,路不长,只是遇到有人沿途烧荒,一团团黑烟裹上脸来,殊不愉快。
过了一座小小石板桥,志刚说:“河西到了。”
只隔了这一条河,西岸的风光便秀丽出许多。尤其是绕到村后时,我们在那方水坞边略歇了歇。河水清浅见底,鸭群静静地浮在水面上。淡金色的阳光下洒在面颊上,风声似有还无,仔细辨认下来,不过是些秋天的弱弱气息。
抬头望见不远处的笔架峰和金刚岭,篁村便在群山围绕之下。
到下大夫桥时,天光忽然暗下来,小学生说:“要下雨了。”我看看周遭山色空濛,便担心起来。
廊桥中坐着两个人,售票的那个是篁村的村长,另一个瘦削黎黑的中年男子,平日身份是理坑小学的余松茂老师,志刚便是他班上的学生,在假日里,他却是村中的义务导游之一。
于是随余老师去访村口那棵由先人手植的罗汉松。未走近时,已觉整棵松亭亭如盖,待拢近,扬眉看时,才发现树色苍郁,老枝虬结,看模样果然可以追溯到百千年前。于树叶扶疏间,瞥见几只小小的浅黄色果子。想起小时候犯咳嗽时是要喝一种罗汉果糖浆的,这个应该就是了。真正眼见了,却原来只是一种硬的花托,有几处微微鼓胀出来的,譬如佛的乳和腹,上面顶着的那粒青果,则为佛首,整个算是罗汉金身的小写意。据余老师说,每年结实时,都有孩童缘木上去摘果子,却从未发生过意外,理坑人因此笃信它的灵异,更何况在当地的传说里,百千年前的它甚至是倒栽成活的。
村中留下来的古建不多,但随着余老师的指点,也能看出许多意味来。譬如对着笔架峰的,有一个半月形的池塘,余老师唤它作“砚池”,果然是像的。
在篁村,每行一段路,便可以看到一畦一畦的青菜,和果实累累的瓜棚豆架,不远处有农人弯身刈稻,近处则是拢在牌楼门面前玩耍的儿童,三五成群着。村中人家贴在门楣上的春联大多未除去,最常见的横联是“诗书耕读”四字,果然是贴切的。
去余老师家吃茶时,看到几枝插在盆里的罗汉果,那果子竟然是红殷殷的。这时才得知,原来罗汉果长成后,一开始是呈碧青色,等到转为黄色便可食了,红色则是其滋味最为清甜的时候。
一路上已经看过了许多石雕、砖雕,但余老师家中木雕的完好,还是让我惊奇。余师母说,文革一开始,他们夫妻便把这些宝贝都藏得严严实实了,因此才躲过破四旧的利斧。至此忆起在上晓起的一处宅子里曾经见过一张极精致的雕花床,可惜床架上刻画的戏剧人物竟都被削去了面目。可以想见的是,那一场“大革命”曾令得大山里的人家也风雨飘摇。如今回头看去,婺源的群山无恙,仿佛它们只是在那十年里打了个盹,但是在各个村庄里,仍可以觅得当年刷在墙上的一些“红色”标语。那段历史确实经过了这里,留下了这些脏手印。
正一边吃茶一边说话,屋外传来笑语声,几个人推门进来了。原来是婺源电视台的记者下来采风,随行的还有理坑地区的乡委书记和篁村的村民。他们找余老师,是因为听说篁村的金刚岭上有一处罕见的红豆杉群。
我和志刚两人休整片刻,便随着这一支队伍去了金刚岭。
到得岭上,却见白云暗生,先前担心的那场雨始终没落下来。走在我前面的余老师,指指西边的山,说是竹海,指指东边的山,说是平日是有一条自山顶飞流而下的瀑布的,在河西村都能听到它的雷鸣,可惜一入秋,竟自干涸了。又提及春天深山里的花坞,霜降后成熟的野果——就连眼下正要去探访的红豆杉,它的果实也要等到那时候才会甘甜。
我一边听一边在心里盘算着,恩,四月要来观瀑和采杜鹃,十二月来吃红豆兼去鸳鸯湖看鸳鸯,如此,起码还要来两次婺源。
这时前面的人却都驻了足。我一抬头,便见到笔直挺秀的红豆杉了。
电视台的记者来回数了一遍,说是一共有27棵。它们在金刚岭上静立着,树形高大,枝叶却细密可爱。已经开始有豆状的果实了,青青树叶似锦帕一般盖住它,不大容易被人发现。明知它未成熟,我还是试了试它滋味——果然是涩的,不由得对着它慨叹一树碧无情。可是心里头在想象着果实转红后整棵树的模样——岂不是会象一枝彩珊瑚么,真是美丽。
从红豆杉群往里走,原来大山深处还有近十户人家,而且就这么几户人家,也有着一个老祠堂。记者告诉我说,祠堂是以前停棺材的地方,眼前却正有个青年男子在里面,也不知在忙些什么。我们与他打招呼,他抬起头来,笑一笑,以手指指自己的口,咿呀几声,便又低下头忙碌去了。
在祠堂前见到一条蜿蜒数十米的草龙,据说是中秋夜舞过了的龙,按照婺源的风俗应该是在舞完后就要扔入当地的水口,算是驱除晦气。可是这龙,却不知什么缘故,依旧盘踞在道边。
我们拣了户人家讨茶喝,主人用我听不懂的方言和乡委书记、记者他们交谈着,手中还在剥金灿灿的小玉米。屋里还堆着山药、板栗和谷子。山外那个萧瑟冰凉的秋,到了这里,陡然升了温,成了农家欢喜收成的季节了。
离开金刚岭时,又见到方才祠堂里的那青年正挑着一担子稻草经过。当他看到我们时,瘦削的脸上带出的笑容,竟是极沉静的。
于刹那间,恍然了岭上的花开花落,云卷云舒,于那人竟都是无处诉说的寂寞,遑论与人的交接。
回到理坑时,已然天色向晚。别墅的院子里摆了几张靠椅,我便自顾自斟了茶,靠在椅子上与主人一家聊起了天。
晚上,和深圳的LUCKFENG、森林精怪,浙江的色拉酱、小蔡、雪衣、丁香,还有云溪别墅的少东家围坐在檐下,玩一种唤作“杀人”的游戏。月亮在院子里又越升越高,已经是十八了,月华不见清减,反而越发润泽。不知为何,我总被他们指为凶手,于是止不住地笑。已经是寂寂人定初了,满院仍是我们嘈嘈切切的语声。我侧侧脸,便看到少东家年青洁净的额头,继而静静地觉得了,回到了人群中的,快乐。
临睡前趋到院子里的自来水管前洗了一把脸,然后抬眼望了望天。那一刻,并没有夜鸟儿从理坑的天空飞过,月亮四周微薄的云朵,也不见得比都市的更美。但我仰着头看时,已是颇带着些恋恋了。
第二日清晨五点便听到有人在院子外掀喇叭。我蹑手蹑脚地收拾完行李,便离开了云溪别墅,坐第一班车返回了紫阳镇。
婺源的故事,应该是有过狂欢的,好似不知何家子,留下花钿委地,竟无人收拾。
只剩我在这秋来落木萧萧的陌上,偶尔拾得一支,又一支。我一边在白山黑水中行走,一边把玩,却终究不甚明白这些琐碎的意趣。
我的心里还揣着对南方吊脚楼边的村寨的怀想,还有一条江流湿湿的水气仍弥漫在我的思想里,婺源虽好,不过是次即兴之旅。坐在开往景德镇的闹哄哄的中巴车上,我已经开始憧憬下一次的出发了。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8-4-1 9:03:10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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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蓝晴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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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我来思,杨柳依依】   作者:怪
从青浦站开始,旅四号线就只剩下我一个乘客了。有些忐忑,车窗外的天光亦愈来愈暗,颇有些夜寒天欲雪的意思。旅四号将我带到大观园,跟我交代了一声说:“看到去周庄的中巴,你就招手,记住,车票一般四块钱,最多也不超过六块。”然后便一溜烟跑掉了。
独自站在大观园对面的道边,想着宝哥哥在那厢依红偎翠,暖玉温香,心里有些不自在。偏偏又下起了小雨。
眼未望穿,一辆中巴车就噗噗噗开过来了,架势似列小火车。一看见车前窗上的“周庄”二字,就招了手。上了车,车内极脏,坐满一些面目模糊的人。
我踢踢挞挞走到最后一排坐下。售票员过来了。我问:“去周庄,多少钱?”她应得极利索:“六块。”
笑了。这就是沪人的不厚道之处,但又坏不出界限。这样子的小奸小坏,并不让人讨厌。
沿路不停有人上车,售票员竟似乎人人都认识,上来一个就打招呼,寒暄几句。看来此地都是远近亲,差不离。
到得一个摩登小镇模样的场所,车停住了,“哗”地围上一伙人。我一边下车,一边觉得疑惑:哪来什么皂瓦粉墙,哪来什么小桥流水?那些人又都将我团团围住。
一个黎黑汉子手中扬着一张地图说:“去古镇,坐我的三轮车。”一边的一个短发女子也嘻嘻笑着扯我的袖子:“住我的店,就在双桥边上”。
其余的人都带笑瞅着我,看这外乡女如何应付。
我每每遇到此类情形,便如冯梦龙所言的“如雪狮子向火”,哪里还有甚么主张!
于是乖乖地上了那汉子的三轮,那女人也骑着小木兰一路跟着。
忽而便到了桥上。一眼瞥见那些桥、酒旗、临水的房子,心下却又懵懂。有些象贾宝玉失了玉的感觉,不昧色相,所以并不曾惊艳。
终于还是没有住那女人的店,因为其言谬矣,她并不住双桥边上。
背着包进了镇子,满眼看到的竟然是店铺、店铺、店铺……泥金木雕,蓝印花布,仿明清家什,呀,我竟错觉自己仍在城隍庙的老街上。
有些闷闷的。看得太多了,就觉出了匠气,不象当时初见那般着迷。还是失了玉的心情,怅怅地,也不知为什么。
找了富安桥边的一家店住下。有热水、空调,才五十大元。住二楼,房顶极高,仍是斜屋顶,木梁上搁着青瓦,是旧时武林高手可以飞檐走壁,然后揭起梁上瓦窥视室内的那种境,而我,是躲在秘室里疗伤的那个人。
打电话给家人、朋友报了平安。
然后便背着小包出去吃晚饭。拣了双桥酒家二楼临水的座位坐下,嘱店员将长窗拉开,好能瞧见那些街灯,那桥,那流水。而夜的确是凉了,如水的夜色仍然凝噎在窗外,不肯穿牖越户,进到我的案前。我只有在明晃晃的白炽灯管下,凄清地拈起一筷子阿婆菜,这样子的凄清,我几乎要觉得自己似一只秋末的蝉了。
但是眼里仍可以看到双桥。有束头发的男子哼着歌走上桥,走下桥。是下午那位出租车司机小上海说的那种搞艺术的吧,也只有他们才肯巴巴地跑到此地定居。
而我只是过客,案上摆着的只是三两盐灼虾,一碟阿婆菜。我若是男儿,便要啸歌:“噫,长铗归来兮,食无鱼,居无车……”
我想家了。
出得双桥酒家,随便拣了个方向,走着走着,忽然听得一阵咿咿呀呀,扬眉一看,前方一座小石桥上,有人正拉开了二胡。
冬夜似玉壶儿一般清凉,那琴声,却似小小一把银勺,轻轻地叩着这夜,叩着天地间这把玉壶儿,不知不觉,竟把我的一团惘然,叩成了一颗晶莹的冰心。
玉找回了。我渐渐看清楚了,夜色里的周庄,垂柳拂水,小舟轻绾,灯火阑珊,双桥静立。一家家店铺正陆续闩上店门。黄昏时的人间烟火熄灭了,渐渐天地间只余下周庄,余下深深浅浅几抹黑色,象白日里我在城隍庙买得的四君子剪纸,清秀得紧。
那琴声继续着,那拉琴的人偶尔会弓起身子,偶尔又会向后仰,琴声随之或暗哑,或清亮,我只觉得那人的心就要呕出来了,因而久久驻足,不敢走开。
末了还是跺跺脚走掉了。那么好的琴声,是俗人如我不合多听的。
又走到富安桥,黑暗的河面浮现一扁舟的影子,船头点着两盏烛,船顶的竹蓬上点着又一盏,缓缓地,就摇过来了。
随之而来的,还有细细的嗓音在唱,是周旋四季歌的调,词却似乎不是。歌声愈来愈近,也就愈来愈清澈,纤巧。白天听了所谓的吴侬软语,只觉得“咝咝咝”的,并非多么地好听。现在才觉出它的好处来。
正沉醉处,那唱歌的人又换了一条歌,要轻快些,但还是那种玉壶里温好的酒,温热的液体在缓缓流动,让饮酒的人不至于太快乐,亦不至于太悲伤。只是那样的轻愁薄怨,但入了游子的耳,便成了一阕冬夜的词。是柳耆卿的那一种,温庭筠的那一种,姜白石的那一种。
临别江城时,我正在网上读朋友菊菊和疏影的词,这样的境,也是他们的那一种。
临近沈厅的茶楼有人正调理丝竹,问了问,原来要上演当地的一种小戏。我问具体的演出时间,得到的回答是“六点过三刻开始”。
又笑了。我有位上海朋友也总是这样说:“六点过三刻,七点过三刻”。我教了他很多次,通常的说法应该是“六点四十五”或“八点差一刻”,可他改不了。这是另外一种乡音,即使离开了家乡这么多年,即使淡忘了故园风物,可他依然坚持着这个“过三刻”。
于是又在巷子里穿行,回到富安桥。这时听得一个女人对一群游客说:“在这座桥上来回走三遍,就会富贵平安”。
呀,我可不是来回走了三遍!
绕着绕着,又听到胡琴声。抬眼一看,那人仍在对面的桥上,弓着上身,奏这孤清高亢的琴音。
我正待坐在河边的阑干上,忽见一女子袅袅婷婷走上桥,在那人对面的阑干坐下来。
这应该是某一幕的开始。女人说:“侬还不跟我回去?”那人埋着头兀自拉琴。女人又说:“天都老晚了,饭也搁凉了”,顿了顿,“阿小从今天早上就开始闹肚子,你这当爹的可好,只顾着拉琴,拉这没一点名堂的琴!”然后便放声大哭起来————
我是俗人,只有一脑子俗念,所以编出这恶俗的故事来。事实上,拉琴的是周庄古镇上的陆海根先生,坐在他对面的是双桥茶楼里的一个女店员,而阿小是我的网名,我从今天早上下火车开始,就一直在闹肚子。
我不喑音律,只觉得陆先生的琴动人极了,所以最终还是在他身边的桥墩上坐下来了。拢来听琴的人越来越多,有的尚端着饭碗,有的抽着烟,只我一个是游客。
陆先生一曲终了,又有人起哄,叫他对面的那女子唱歌。女子忸怩道:“我唱不好的。”我也想听歌,于是跑过去对她说:“我帮你拿饭碗,你专心唱。”大家都笑了。女子又说:“不行的,我要去洗碗了。”我又赶着说:“你先唱着,我帮你洗。”于是大家又笑。陆先生也朝她微微颔首道:“你唱吧。”
少女稚嫩的声音,迟迟疑疑地响了起来,和着胡琴声,有些水气弥漫的气息,是雾失楼台的境。歌声和琴声决不缠缚,即使在唱“天仙配”时。唱到“寒窑虽破能蔽风雨”一句,少女忽然站起来,跑下桥去。愕然之余,我记起紧接着那一句是“夫妻恩爱苦也甜”,原来她又不好意思了。
看看时间,茶楼的小戏已经上演了。才站起身来,跟陆先生说了一句:“我先走了”,方才那少女又跑上桥来,她拉着我说:“别走,别走,呆会儿小芳来了,你可以听她唱歌”。
我有些愕然,一边的人跟我解释说:“小芳是镇上唱歌唱得最好的,每天晚上这个时候,她的船就会出来。”
想起方才在富安桥看到的那只船,那么,船上唱歌的那人是不是就是小芳呢?
他们却都一齐摇头道:“不,不,不,小芳的声音要好得多。”
陆先生也开口道:“夏天的时候,有个德国画家在上海办画展,还邀了我和小芳过去表演呢。小芳确实唱得好。”
我一听,便又坐下来了。过了一会儿,真的有一只船慢慢地划到桥下了,船上有清亮的歌声。我正有些兴奋,旁边所有的人却都说:“唉,是老太婆,不是小芳”,很失望的样子。
他们的声音很大,我真担心站在船头的歌者会听到。没想到那唱歌的人却一点都不在意,仍然欢欢喜喜地唱着。我身边的少女探头下去喊了一声:“小芳还会不会来呀?”歌声停下来,一个上了年纪却仍然很好听的声音回答道:“今晚她不出来了。”
少女叹口气说:“每天都出来的,怎么偏偏今天不来呢!”
船上那人看出来我是游客,便微微笑着说:“真不好意思,今天只有我代替小芳唱了”
我连忙说道:“你也唱得很好听的呀!”
那人微笑着,又接着刚才断开的地方唱了起来。小船愈去愈远,我的心,仿佛琉璃灯里的一棵灯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地捻亮了,慢慢地,已经变得通体明澈。
第二日清晨离了旅舍,步出小巷,来到长街上。洒在脸上的是极柔极细的雨,游子的心也跟着轻悄起来。
往报恩桥方向,几块青石躺在河边,上面搁一张牌子“明朝桥墩”。周庄就有这样的放心,整个庄子都是宝贝,可是没有人作贼。
仍然有妇人拎了马桶出来刷洗,画画的人也都出来了,早起的游客拢过去看。当地人倒是见惯了的,兀自忙着生炉子,开店门。
去看了当地最有名的沈厅和张厅,果然是富绅之家。
奇怪的是,沈家房屋百十间,竟无一个后花园。倒是张厅的园子里,植有芭蕉数棵,梧桐叶高高长过粉墙。可恨有那不解风情的,在此地摆下盆载无数,其中有山丹丹和黄菊这样的时令花卉。更不堪的是,只合小姐轻移莲步、徐徐行来的后园里竟然有一株铁蒺藜。
从一张不起眼的门前经过,忽然瞥见屋内梁上挂着的十几张竹蓝。定睛一看,原来此屋是周庄民俗博物馆。
馆员是位二八年华的少女,她伴着我走了进去,一边跟我介绍说:“这是灯挂椅,旧时的人看书时,就把纱灯挂在椅背的两头,就好象我们现在用的台灯。”“这两只都是斗,只不过五斗装的那个叫斛,两斗半的那个叫瓢。”我心里想,哦,原来一斛明珠是这么多,而“弱水三千,吾只取一瓢饮”里的一瓢是这么多。
穿过抄手廊,在天井里见到许多大水缸。少女说这是旧时周庄人用来灭火用的。再向内,便看到江南人在田地里劳作随身携带的抽烟凳,冬日用来保温的茶壶桶,等等等等。江南人对生活质量的要求果然是精密细致的。
少女介绍说,民俗博物馆里的所有东西都是一位王先生从民间搜集的。这位王先生真是有心人。
我们中国人总说“食移体,居移气”,我看面前这位居住在这幢老屋里、成日价与这满堂宝贝厮守的少女,只觉得她秀丽斯文极了。少女听得我这般说,只是笑了笑,然后顾左右而言它道:“老房子是挺好的,只是冬日没有办法采暖。”
听得此言,想起清晨看到有人家生蜂窝煤,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罢。
从民俗博物馆出来,整个周庄已经是人声鼎沸了。我坐在双桥上看了一会儿风景,便决定离开。
临走时,回头看到岸边的垂柳依依,不禁又不舍起来。转而想想将要归去的都市,心里竟仿佛投奔怒海,觉得了一股莫名的悲凉。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8-3-26 11:53:39编辑过]

湛蓝晴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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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3-26 23:12:33 |只看该作者
第一篇里居然看到很久不见的两个朋友:森林精怪和LUCKFENG,00年一起玩的两位,真不容易。喜欢这样的文字和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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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3-26 23:32:33 |只看该作者
以下是引用桑烟在2008-3-26 15:12:33的发言:
第一篇里居然看到很久不见的两个朋友:森林精怪和LUCKFENG,00年一起玩的两位,真不容易。
喜欢这样的文字和风格。
世界好小:))
怪  和渡寒是我在网路上见过的最有才华的两位女子。
若是喜欢,俺就继续转贴她的大作好了。
湛蓝晴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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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3-27 17:02:53 |只看该作者
游子吟之江南冬日   作者:怪

很久以来,我一直消极,只肯透过网络和书本观看世相,结识一些不可能会面的灵魂。在虚拟的城里,我并不寂寞,只是对着一面电脑屏幕太久,因而有了恹恹的姿态。是的,我去了江南,在初冬的雨雪中,去了那红衣落尽的江南。
整个旅途中,我是沉默的,所以也是快乐的。仍然有些交谈,和素昧平生的人,和久别重逢的人,在陌生的街景下,说一些晦涩的句子,感觉却仿佛互掷琼瑶,于是会心地笑了,或感伤了。
沪上的第三夜,雨水静静地落在梧桐木上,我和故人踩着衡山路的落叶,互相取笑道:“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哪。”
而今日,我归来了,我只让电脑屏幕小小的光亮着,并敲下了这些在江南成就的文字。我想我忽然明白了伍子胥过昭关时为何会一夜白头,有许多事情,大势已去,不能挽回,风物依然如旧,情怀却业已老去。于是我在冬日的灯下微笑了。即使你此刻赠我明镜,我也必不会讶异自己鬓上多出一绺秋霜。我想,是时候淡忘江南的明艳,重新归依到我灰色的城内,过那复杂艰涩的现实生活了。
【海上花开】
凡人说到此城,烁烁的双眼便仿佛看到海上花开无数,霓虹,罗绮,歌吹,丽人,脂正香,粉正浓,等等等等。
我想去看的,却是张爱玲所说的“金沙银沙,深埋的寂静”。
乘东行的列车,睡上铺,双目所及的风景极为有限,因此只管埋头闷睡。朦胧中,听见下床的一名老者和两个年轻人用沪语在探讨纳米技术,过了一会儿,他们竟然转而打起扑克“斗地主”来。
早晨醒出,窗外不时横过枯黑的树枝。看到田野里和来处相似的作物,同样鸭蛋青色的天光,黄色土地,唯一不同的,是河道渐渐多起来了。在一些极逼仄的河道里,也泊着小小的船只。偶尔会看到石桥。我想,这就是江南了。
可它破败,脏相,单调,颓然,飨我以残山剩水,像一卷失败了的画轴。
上午九时许,出得站来,便坐上了一辆九三零,开往老北门方向。一座城市的士气,是可以从它的交通工具看出来的。在江城的轮渡、电车和专线车上,你都能看到眉色黯然,衣缕生尘的乘客,他们的神情大多是倦怠的,放弃的。可是这一辆九三零,充斥着一些木然的面孔,你只能看到竖起来的风衣领子,精致的化妆,抿得紧紧的双唇和冷冰冰的眼神。但你能从车头的广播里听到南极棉的广告,王菲的新歌,DJ之间的调笑,以及今晚到明日白天的天气。像王家卫的《重庆森林》,一切都在暗涌之中。
去过很多地方,总觉得每一个城,都有些角落正在悄无声息地宛转死去,譬如北京琉璃厂的一家旧书肆,纽约布朗克斯区一个地下室里的电话间,三亚一个野草疯长的植物园,九江电厂旁边的一个车站……想来此地亦如是。可即使是城隍庙和豫园这样老旧的场所,亦是游人如织。
不过是小小的庙宇,却供着三座城隍,而且个个都“目净修广若青莲”,这是很让我讶异的。原来上海人造神,也先要他俊秀。讶异之余,听得当地导游讲解道:“上海之所以特别繁荣,是因为别的地方都只有一位城隍爷,我们却有三位城隍爷”,得意之色,溢于言表。
城隍庙的后殿供着十二位本命星宿,似乎尽是些封神榜里的武将。一旁有卖玉佩的,上面刻着各位星君的小相。我是越来越糊涂了,从观音,弥勒开始,然后是如来,财神,现在竟然到了本命星君,神与我们是愈来愈狎昵了,竟至于肌肤相亲。而曾几何时,他们还是那么衿贵,高高立在庙堂上,隔着香火缭绕,遥遥地关照红尘中的众生相。
出了后殿,便卷入了熙熙攘攘的人潮。城隍庙购物中心的楼都是些仿古建筑,有人停下来拍照,有人从古董店里扛出一扇雕花木窗,有人仰首看楼上的金匾,有人神色颓然地坐在绿波廊外的阑干上。
闲散如我,是没有任何目的性的。一路行来,都在有情无思间。忽然听到唢呐声,扬眉一看,一辆应景的花轿正摇摇晃晃地过来了。
唢呐声热热闹闹地响过一阵,便嘎然而止。抬轿的人将轿帘掀开,一对大鼻子男女意犹未尽地走下了花轿,一群看客则一哄而散。
这便是城隍庙,在崭新的朱楼的环绕之下,有陈旧的庙宇。现代扮相的游客,心不在焉地朝拜完了身披昔时朝服的神,便商量着是去绿波楼吃三丝眉毛酥和凤尾烧卖,还是去松月楼吃素菜包,或者南翔小笼包,酒酿圆子,桂花赤豆汤,诸多选择。最后他们带走在路边店买下的五香豆、梨膏糖、天津大麻花、丝绸围巾,以为手信。这一些,都透着我们这些饮食男女活在尘土里的一团喜气,至于和三位城隍爷的照应有没有关系,却说不清楚了。
城隍庙旁边,还有一条新近建成的老街,店铺林立,卖的大半是些古玩和手工艺品。我有位女友说,去上海的快乐其实就是购物的快乐。沿着老街慢慢走来,我依次买下一套四君子剪纸,两只胭脂盒,一段蓝印花布,两只绣花袋。
其实是很反感在旅行中买东西的。背囊越来越重,行走的自由度也就越来越受限,因此只肯买这些轻如鸿毛的玩意儿。
天性也许是不爱敛财、敛物的,所以在身边的人看来,我的生存状态是极差的。物质的匿乏倒在其次,是那种内心的消极,很难得去爱上什么人,或物,即使面对春光无限也无法迸发热情。
属于我的真正的快乐,应该是在陌生的城里,在天光转暗、风声转弱的一刻,忽然想起多年前,也是这样的小女儿情怀,背着行囊,穿行在不知名的小巷间……刹那间眼底鼻端皆是凉凉的旧时气息。
中午一点,从城隍庙出来,拦了一辆出租车。在江城时,从网上查得,人民广场两点有车开往周庄。开车的小司机却说,他只听说八万人体育馆有去周庄的车。想了想,便让他改道去体育馆。
小司机长一张娃娃脸,有些像木偶剧“大林和小林”里的弟弟小林。甫上车,他便问我:“去周庄做什么?”我答:“去看一看,听说风景很好。”他笑:“很多女孩子是去那里做生意的。”我会过意来,便不知该如何应对,这可真是……
小司机过了一会儿又说:“不过有很多学美术的学生也去那里。”我笑了笑,没有做声。
“你一个人出来玩,爸爸妈妈放心吗?”他看了看我,又问。
哗,这一次我可真是笑出声来。原来上海的司机讲话都这么迂回曲折。换成武汉人,早就直接问出来了:“喂,这位小姐,你是做什么的?”
下车时,小司机忽然说:“我去过周庄好几次,都是送客人过去。”我问他:“那么,周庄好玩不?”他摇摇头说:“不知道,我送完客人就赶回来了。”我说:“噫,怎么不放自己一天假,看看那里的风景。”他说:“我听客人说,去周庄的上海司机,没有一个肯在那里逗留的,大家都赶着回上海,赚钱。”
只好安慰他:“等钱赚足了,就可以放心享受了。”
他的眼睛一亮:“是的,总有一天,我可以放自己的假,到处去看看。”
于是笑着挥手告别了。
加缪在《正义者》里写了一句台词:“俄罗斯步履匆匆”。
你可以想象,眼前这座城市,亦是步履匆匆。在这样的城里,人也许会格外容易老,因为此处的花开得比别处早,落得亦比别处快。在我们生存的世界里,万事都是来得及的,只有享乐除外。眼见得他建高楼,眼见得他宴宾客,眼见得他楼垮了,眼见得他又重来。这个城里的人,在建高楼一节上花了太多的精力和智慧,所以比起别家来,他们的宴会要格外好看些,精致些,这也不足为怪。
【今我来思,杨柳依依】 同上
……
【海上花落】
从周庄回到上海,已经是下午了。中巴车将我撂在老西站。距离和朋友见面的时间只有一个小时,我便背着包找车子去南京路。
是很厌恶嘈杂的一个人,因此站在南京路的新世界外等朋友时,是微微皱着眉的。身边有两个衣黑的少年,他们蹲在台阶上,沉着脸,抽着烟,彼此亦不交谈。在如水的行人中,他们似两只兀自埋头梳理羽毛的鹤。我看着他们两个,也跟着郁闷起来。
和朋友见面后,去朵云轩买了一卷信笺,想象着曾经有铜钱大的眼泪滴在上面。出得朵云轩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南京路上下着小雨,灯火逐一亮起,脚下的路面也开始泛起虹彩。
朋友和我一边往外滩方向走,一边断断续续地提起一些往事。听着听着便觉得迷惘,昔日意,是已经淡忘的,眼前人,是已经疏离的。人生底事,果然往来如梭。
在外滩随处可见的,不再是恋人们,而是游客,闪光灯此起彼伏着。我看了看背景,不过是一面黑黝黝的江水,和彼岸沉默的楼群。巨大的油轮在黑暗的河面上游弋着,连它亦不发出声响。这样子的静,倒是我没有想到的。
朋友正指给我看大江入海的方向,听到身边的游客在说:“对面六点上灯。”
就在这时接到江城小尕的电话,我告诉她:“在外滩等浦东那边亮灯呢。”小尕说:“哗,好浪漫!”笑了,眼前这位朋友其实是无关风月的那种。
灯火亮起来的时刻,黑沉沉的彼岸便象一只缓缓打开的巨蚌,我们的眼里渐渐漾满了晶莹的光华。心知遥遥望见的,其实不过是些俗艳的光束打在那些大厦的楼身上,不过是些钢筋水泥的建筑。但隔了一江酽酽的流水来看,原本无甚意趣的彼岸,便也有了三分动人之处。
朋友指着其中一幢圆顶楼说:“我的公司就在那里面”,我说:“呀,象一只发光的水母!”
离开外滩后,去了淮海中路,这条街的繁华比南京路内敛多了,但左右不过是些霓虹,店铺,行人,车辆。于城市的气息中,重新觉得烦,离开周庄不过是前一晚的事,可我已经开始怀念了。
但面上还是微笑,除开在网络上,已经习惯在生活中不任性,不抱怨,不恣意。
到了朋友安排好的住处,放下行李,立刻上网查看自己的竹叶,有朋友在坛子上问:“人都去了哪里?”正准备回帖子,手机便响了。
去赴约的路上,一直在想:这个将要再见的人,是曾经隔着一层楼用传真机和我谈诗论文的,这个人,在记忆里的交谈中,与我一投一掷,是颇有会心之处的,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样子了。
再见了面,感觉依然好。比起从前,他胖了一些,也许是因为成了家的缘故,也沉静了一些。
雨声灯影里的衡山路,照例有涂厚重眼影的美丽女子立在酒吧门口,为城市的夜生活做一个标注。这样的风景在各个城里是大同小异的,人的想象力之于享乐,不过如是。
在千禧夜约会心仪的女子,仍然会去大光明看午夜场,诉衷情时也仍然是大话西游。
“曾经有一份真挚的感情放在我的面前……”他这样跟我学当夜的台词。
我不可抑制地笑了起来。
也说到了王家卫的《花样年华》,米兰 昆德拉的《死人让位》,等等等等,于现实生活其实是极无意义的话题。可是,昔日那般通宵语不歇的豪情已不再有,于是微笑着说:“该说再见了”。
明知道这一别,便很可能永远不见。但还是极利索地告别了。他有他的海上好人家,我有我的泉石野生涯。
一夜雨声,梦里不知身是客。
第四日。温暖是暂时的,亦是深切的。
去常德路寻张爱玲的故居,末了只觅得似是而非的一幢楼。楼前植着一排银杏,细雨挡不住的一片流光,在我眼里,因了张的缘故,却是老庙的金楼也不能比拟的灿烂。
跟网上的朋友说,我的意到了。
远远的,走了过来,看着我,笑(带些嘲弄)。
我知自己是梦想家,不合时宜,亦入不得伊人的眼,却还是有点气他。
花不解语,徒有色香,奈何奈何。
摧残之,摧残之,何苦惺惺为他!
这样想着,许是眼中带出怒气。他立刻察觉到了,掀一掀眉,又笑了。
怎么办,这样子的灵透,一扬眉便是心证,一拂袖便是了无。
离了常德路,雨下得密了一些。我将风衣的帽子兜住头,转眼看看身边那人,他的头发已经打湿了,鞋面也湿去一半,却依旧步履从容。背心和长裤是美丽的,靴子是可爱的,笑容是温和的,声音是冷静的。我叹口气,因为自己的心是如此平和喜乐的。
在出租车上,他微微笑着说道:“跟你在一起,我竟然是寻根来了。”
这是念小学时每日经过的弄堂……这是小时候定点打防疫针的诊所……这里从前是一家唱片行……曾经最爱吃这家店的面条……好了,到了,这便是儿时的家。但是,家已经被一幢摩登高楼取代,那个当年在三楼的小室里惘惘地张望外面的街景的男童,而今已经是百炼成钢的好男儿了。可是,我的亲爱的,你告诉我,那么多日子,都去了哪里?
离开老城区时,他接了一个电话,回身找不着我,脸上有莫名的惘然。我走了过去。他一把将我的手拉住,握紧了,马上又松开了。果然是心证意证,便不会泥足其中。于是我们沉默地看着对方的脸,笑了。
随后去了东台街,看了些零碎古玩和民俗收藏品。一堆漆着红字的藤盒,几只写着主人姓名的粮斗,没来由地透着些暖老温贫的气息。这些都是让我欢喜的。
文庙是此行最黯淡的一站。佑大的庙宇,只得两三游客。
所有的门、窗、墙、瓦都簇簇新,回廊上只听得自己的脚步声。元朝至清朝时,儒生在此鱼贯而入、鱼贯而出的情形,已不复见。
夫子想来煞是寂寞,他的那一套哲学亦式威了,因而不再有人来朝拜。
在这冬日下着雨的黄昏,大成殿内竟不燃灯。望进去,三圣人的铜像亦似蒙尘许久,并没有人勤加拂拭。此时想起城隍庙里的三城隍来,他们的香火可是旺多了。
殿外的香樟树和广玉兰树上挂一些祈福的红布条。我并不知道人们可以向夫子求些什么,他也不过是生前寂寞、死后荣耀的一哲人罢了。
从文庙出来,雨已经非常大了。
第二日早上五点不到就醒了,缩在被子里打了个电话,那边也是一片睡意朦胧。模糊说了几句。
在地铁里接了一个电话,听到那人的声音,“心里一亮的一刻,也就是心酸的一刻”。
果然我们只爱陌生人。
到得上海车站,从紧急售票处购得T722次车票,很快便上了开往苏州的列车。
这座城在我心里激起的涟漪,至此开始慢慢平复。
如今方知,海上花开,海上花落,原来不过是同一个人寰里的情事。我并不因这个城的艳丽,亦不曾因它似是而非的古旧而触动。渐渐发觉自己果然是迂的,爱的从来就不是那万家灯火,而是那阑珊之处的身影。
隔着如水的人群,与我静静对望。
那一刻,我的心是可以化石的。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8-3-27 10:26:26编辑过]

湛蓝晴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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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板
发表于 2008-3-30 01:35:48 |只看该作者
思想起——一千零一夜(1)

最后一夜。
下了雨。路灯携了雨水,点染长街,远看似某,穿长袍子,从另一方向,举一把伞,款款前来。
委实是远。洋白的口里尚有酒的余香,自高楼二十层的窗口探头出去,往下是铜雀春深,深,深的寂寥。
往下,是一只湿润的黑洞。
自洞底传出临街一家家店铺落锁的声音。
某握着一支法国长棍,在黑暗里啃。
“又饿了?”洋白摸索着回到床头,伸出手去,摸到他突出的眉骨,带笑问道。
他含糊应她。
性的尾声,真是寂寥。
洋白揪着他的衣领想。
她的嘴里总有一种中药含片的味道,说是牙齿一直疼,一直疼。
某习惯了,对之无所谓厌恶无所谓喜爱。
她仍然揪着他的衣领,给他讲起了故事。
某站起身来,“哗”地拉上窗帘,往日潜入黑暗。
洋白见四岁的自己,被宋吾牵着,去电影院看《画皮》。那是一个下着雨的春夜,洋白记得自己在电影院外面的水泥台阶上一点一点地蹭干净了鞋子上的泥。
鬼在人皮上细心描画时,宋吾捂住了洋白的眼睛。再睁开眼时,洋白想着自己错过了最恐怖的一幕。
其实不然。
当电影院的灯光亮起,宋吾回身拿伞,忽然她尖叫:
“我的钱,我的钱!”
那一天是二月四日,宋吾所在的火电厂发放工资。她领了钱后,用塑料纸包好,放在裤兜里。宋吾乘坐通勤车回到城里,在去幼儿园的路上给洋白买了糖,然后便领她直接去了电影院。
“我的钱,我的钱!”她的尖叫声淹没在在电影院的嘈杂声浪里。灯光刺眼,灰尘呛鼻,人们正在匆匆离场,没有人注意这个仓皇的年青女子。
灯灭了,人散了,宋吾抱着小小洋白走出了影院。外面的世界太暗,宋吾停下脚来,开始轻轻地哭泣,她的眼泪和着春雨,落在洋白的世界里,是那么细密绵长的悲哀。
三十六元五角钱,她们母女一个月的伙食费,洋白买识字课本的费用,宋吾看病的费用,还要寄钱给乡下的奶奶庄闵氏和妹妹渥丹。失去了它,竟令人如此悲伤。
“后来呢?”
后来,父亲庄继良寄钱回来了。
前夜,西天升起的月亮带些微芒。洋白在白色的窗棂上笼了一层碧绿的纱。
某指着窗子笑,她也笑。可某想把纱撤下来时,她又不肯。
半夜果然下起了雨。月华先是隔了雨雾,又隔了层窗纱,到得眼中,已是恍惚的很了。洋白望着窗外说:“细雨湿流光”。
某斜倚在床头,眼光也落在那枚毛月亮上。
洋白继续讲她的故事。
那时候的城市远不如现今拥挤,许多人家还辟有自留地。宋吾在老屋的空地里种了一畦青菜。这天清晨,她嘱洋白掐一把白菜下锅。
是春天,白菜也着花了。洋白一边哼着音乐课上学的新歌,一边掐着菜花。
忽然看到菜花中有物蠢蠢。洋白定睛,灰白色大蛇正在密集的菜花中慢慢展开它蜷着的身子。
她的心开始收缩,竟有这么丑陋狰狞的生物。她闭上眼睛,无法动弹,象是被魇住了。等她醒悟过来时,那条蛇正昂着三角形的脑袋看着她。
洋白拍拍心口,一路狂奔到家,在家门口听到锅里的菜油烧得滋滋响。宋吾拿着锅铲出来了,她皱着眉看着两手空空的洋白。
“有蛇。”洋白嗫嚅着说道。
宋吾放下锅铲,随洋白去了菜地。很远很远她们便看到那尾蛇在满眼黄灿灿的菜花里吐着红色的舌信。
宋吾伸手轻轻地捂住了洋白的眼睛:“以后不要再来菜地了。”
前夜,梦到渥丹了。
梦里她蜷在老屋的那张旧藤椅里,似乎睡着了。
她睁开眼,轻笑,起身,伸出一双手来拿洋白握着的一卷稿纸。
有些花木在老屋子里郁郁地香着。
她正在缓缓展开那一卷书稿。洋白忽然想,洗湿的衣裳要晾在窗外,晾干的衣裳要挂在衣柜中。恍惚中这应该是一个星期天的上午。
她想着想着,便走向屋角那一台老式的单缸洗衣机,却从那里面捞起了一盆兰花,也不觉得奇怪,只是“嗳”了一声。她在梦里也踩着梦游人的步子,走向那挂着绿纱的窗。又“嗳”了一声,窗台上摆着一盆菊花。
洋白把兰花放在窗台上,把菊花搬到屋内,回头看渥丹,她又睡着了。那一叠稿纸掉在地上,最上面的一页页眉上几个墨汁尤新的大字:庄继良。
渥丹才出生时,只得三斤的肉身。宋吾生她时,丈夫不在身边,一直由庄闵氏在产房里照料着。庄闵氏抿着两片薄唇,坐在产妇的床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跟宋吾商量:“又是个女胎,不如我抱回去浸死在马桶里好了。”
亏得正在查床的女医生有好耳力,听到了,便扬声呵斥道:“现在是新时代了,你们真要淹死了这女孩子,就是杀人犯!”
庄闵氏吐了吐舌,没有再言语。
她的儿子上了大学,娶了妻,却忽然被建筑公司派到中亚的小国做水利工程。每次回来,与家人匆匆一聚,便又飞走了。她原本觉得他很有本事,会赚外国钱,能让她在乡下不用出工便可安稳度日。
她现在却恨了他,他竟不能令媳妇宋吾生个儿子。
前夜,和某一同睡着了。浆洗得发硬的枕套,冰凉的大被子,牙齿一直隐隐疼,隐隐疼。
梦到它们松动。梦到它们断裂。梦到它们粉碎。
剩一只粉红的嘴,空洞犹如花朵之无蕊,翕合犹如金鱼之独语,湿润犹如婚床之寂静。
她在老屋里照看那只摇篮。摇篮里睡着三个月大的渥丹。她总忍不住想去摸渥丹的手,那么细小的手掌,却五指分明。
宋吾进来了,她黯哑着嗓子说:“你妹妹明天要跟奶奶回老家。”
洋白知道她又哭过了。
宋吾将渥丹从摇篮里抱出来,解开了自己的衣扣。老屋的灯光昏黄,洒在她的胸膛上。渥丹伸出小小粉红舌头,寂静地吮吸乳汁。一切如此温柔。
宋吾慢慢地对洋白说:“你奶奶,不喜欢女孩子,可是,你爸爸,不在家,我要上班,只好让你妹妹走”,顿了顿,又说:“以后,你不要想你的妹妹。”
她说到这里,便松开怀里的孩子,落了泪。这时洋白看到渥丹张开粉红的小嘴,哭了。呵,妹妹,在这个黑沉沉的人世里,我们是如此的弱小无力,可这还只是开端,自此我们得奔跑下去。。。。。。
前夜,洋白在面颊上点了一粒痣。
某以为是小虫子,以手挥之不去。洋白轻笑。
她无端妩媚。
让他如何自处。
洋白站在阳台上,将盆栽里的花瓣捋下来,洒在窗外。
某倚窗眺望,落花犹似堕楼人,细细碎碎,红红白白,飘飘摇摇。
“渥丹到底还是死了。”
某回过头来,看到洋白的脸,小而肃静,象人间一座新神。
思想起——一千零一夜(二)

她们走后的第一个月,宋吾寄钱过去,在汇款单的附言上写:“小丹可好,甚念,请回信”,信很快来了,庄闵氏托写信的人告诉宋吾,她们回乡时恰好遇到邻家妇人产子,现如今渥丹便在吃她的奶,一切俱好。
第二个月,却忽然没了音信。宋吾先还镇定,每晚在灯下执一把沉沉的剪刀,给渥丹裁一些淡色小衣裳。可消息一直不来。终于在一个星期六的黄昏,她领着洋白去了火车站。第三天清早,她们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庄家老宅子前,瘦小的庄闵氏神色安静地迎了出来。
洋白记得年青妇人宋吾仰起苍白的脸,以柔弱的声音逼近庄闵氏:“你是不是杀了我的女儿?”
庄闵氏摇摇头说:“不,她病了,快死了。”
洋白跟在她们身后进了屋。老宅子的房梁是那么的高,日光从屋顶镶嵌的两块玻璃艰难地照了进来,末了不过使屋内变得渺渺茫茫。洋白只觉得有灰尘呛眼睛,看什么都不真切。里屋的正中间摆着一张雕花床,宋吾走过去,一把掀开四垂下来的夏布帐子。洋白揉揉眼睛,看到了躺在床上的那个孩子,她紧闭着眼睛,小身体发红,无声无息地沉睡着。
宋吾将她揽入怀里,身子战抖了好一阵子,才回过头来,低低地问她那婆婆:“为什么不送小丹去卫生所?”
庄闵氏迟疑片刻,然后说:“去过了,说是肺炎,治不好。”
宋吾抱着渥丹,冷笑了两声。
前夜,在酒精里泡了一个白昼的他们,忽然渴望相爱。
某洗手作羹汤,汤里漂浮着热乎乎的鱼片、西红柿、姜末、洋葱粒、芫荽叶。
洋白以勺舀汤,于暖烘烘的雾气蒙上面颊时顿觉幸福,浑忘了往日生冷的法国面包、手指三明治、炼乳、蜜糖、花生酱。
饭后他们甚至还放了唱片来听。某要听飞鹰的加州旅馆,洋白却取来了花公鸡的远航。但这一切都不要紧。他们缩在沙发里,在那个沙哑的嗓音里开始做爱。
“你还爱我吗?”
“爱”,停了停又说,“我想是爱的。”
纵使有酒精、牙周炎、性冷感和难堪的往日消磨我的生命,爱的意志是不变的。
宋吾在乡卫生所里为渥丹要了间病房,每夜留在那里照看她。
昏暗的老宅子里只剩下祖孙两个。有天晚饭时,庄闵氏给洋白夹了一筷子菜,自己在一边闷闷地抽着水烟,忽然她开口说道:“你都这么大了,浸马桶也迟了。”
洋白听不懂这话,可晚上睡在那张雕花大床上时,听见自己的心在蓬蓬的响。一边的庄闵氏不停地磨牙,哮喘,翻身,梦呓。洋白睡不着了,悄悄地撩起了蚊帐。
月光像银白色的大虫子,一只一只地从木格子窗户爬了进来,再爬上了她们的床,停在那具衰老、阴暗而又热闹的躯体上。
她瞪大了眼睛,屏着呼吸,身子变得僵直,生恐惊动了那半床的月亮虫。
如是过了数夜,宋吾终于抱着渥丹回来了。那一晚,大人都睡着后,洋白偷偷地摸了摸身边那个小人儿的脸,她很快就醒了,用一双湿润的黑眼睛看着她的姐姐。
洋白轻声地对她说:“妹妹,不要怕,我们带你回家。”
前夜,某在纸上写给洋白看“之”字从大篆到小篆,到秦隶、汉隶,到楷体、行书、草书直到狂草的演变,末了某笑着说“象不象一截木栅栏,后来居然变成了一支牵牛花?”
看到渥丹的脸一日比一日红润,宋吾放心了。屈指一算,洋白已经误了近一个月的课,宋吾皱着眉说:“我们该回去了。”
在回家的火车上,洋白问宋吾:“为什么不把妹妹带回来?”
宋吾摇头道:“我没办法照顾她。”
“可是”,洋白鼓起勇气说,“奶奶会害死她的。”
宋吾看着自己的女儿,沉默良久,然后她做了一个陈旧的动作。
她伸出手来,轻轻地捂住了洋白的眼睛。
前夜,星光灿烂如开辟鸿蒙。
她和某在星光下跳舞,跳不了一会子,某就松开她,跑到卫生间去。如是反复三四次。在最后一次,她跟了去,发现某伏在洗脸池上呕吐,吐出的秽物中散发出来浓浓酒气。她一边看某吐,一边拍打自己的脸,并吃吃地笑。她知道他们喝得太多了,她的太阳穴在隐隐发胀,她的腮腺开始肿,她的牙齿一直疼,一直疼。
九岁,她的身体开始有了发育,在的确良衬衣里穿起了小小的白背心,留起了长头发,并且有那么奇异的自尊。
她认得的字已经够她清楚地念出“绣鸳鸯梦兆绛芸轩,识分定情悟梨香院”了。
书是邻居甄小借给她的。甄家的藏书在建安公司是有名的。甄小的父亲和庄继良一同在中亚小国修水坝。甄小在家里偷偷地看《红楼梦》,看出了些意思,便拿过来给洋白。
一共四册,洋白看得辛苦,眼睛自此近视。她又为书中故事着迷,浑忘了来自宋吾的密集如雨的关注。那时候,渥丹已经回来上幼稚园,宋吾领着她在外屋睡。洋白的胆子渐大,每晚都躲在被窝里看到半夜。第二日清晨,便睡眼惺忪地背着书包去上学。期终考试下来,她的成绩已有轻微下挫,但仍算是优等生,因此将成绩单递给宋吾时,她没有留意到宋吾忧心忡忡的神情。
前夜,某在小剧场与别人排演话剧,她在一边为他提示台词。
某:孤独!你,领教过吗,孤独?诗人和无能之辈的孤独…
洋白:孤独?然而什么样的孤独呢?
某:…孤独?然而什么样的孤独呢?哼,你并不知道,单独一个人,从来不是孤单的!未来和过去的同样的压力,无处不伴随我们;被杀害的人的冤魂追随我们。仅仅是这些,还好对付…
洋白:然而还有你爱过的人…
某:然而还有你爱过的人、你没爱过但却爱过你的人、悔恨、欲念、辛酸与甜美、妓女与神仙…
洋白:单独一个人…
某:单独一个人!啊!哪管能在我这幽灵纠缠的孤独中,尝尝真正的孤独,尝尝一棵树的沉默和抖瑟,那也好哇!
她低估了宋吾的爱。
放学时她正在收拾书包,同班的小同学忽然跑过来说:“你妈妈来了,在校长那里。”
她皱皱眉,想不出这是怎么一回事。同学却不由分说地拉着她的手,一路小跑到校长办公室外面。
她们将耳朵贴在漆成朱红色的木门上,听得里面是宋吾的声音在说:“校长,您帮我们查一查,是谁借这样的书给小白看的。”
校长的回答是:“学校只能管到课堂里的八小时,学生的课外读物我们照例是不管的。”
宋吾依然是低低地埋怨说:“可是这么小就看起了男男女女的书,以后还怎么能够专心学习。”
校长似乎干笑了两声。
洋白模糊觉得受了侮辱。
接下来听到宋吾说:“校长,借这套书给小白的人真的不简单,你想想看,会不会是哪个不安好心的男老师,或者哪个留级的男生,我家小白才九岁啊。”
洋白的心里似冒出来一蓬蓬的乱草,被这话点燃了,烧着了,整个身子火烧火燎的,却不知如何是好。
校长忽然拉开门走出来,她的脸上似乎是在发愁。这时候她看见了洋白和她的同学,她看了洋白一眼,摇摇头,什么都没说,便走开了。
接着走出来的是宋吾,她一边走一边撕扯那四本《红楼梦》,她的神色安静,她没有看到自己的女儿正含着泪水站在走廊的窗台边,她笔直经过了她。
那时候洋白九岁,她的身体开始有了发育,在的确良衬衣里穿起了小小的白背心,留起了长头发,并且有那么奇异的自尊。
如何向对甄小解释,你的书被宋吾在校长办公室外面撕了,被撕干净了,被撕得一点不剩了。如何向世人解释宋吾的阴沉、乖戾、执拗和神经质。
如何解释我年青而又耽于酒精和暴力的生,如何解释我年青而又倦于性爱游戏的恋人,如何解释渥丹年青而又仓促的死,如何解释庄继良,如何解释宋吾。宋吾年老矣,独自留在那老屋子里,屋后的空地或许仍有蛇在出没。你的小便开始失禁,手指上粘满了因回忆往事流下的浑浊的眼泪,满臂都是浅浅的老人斑,小腿上是一球一球曲张的静脉,如何解释我心里对你的爱,如隐藏在身体最深处的一个敷不住的出血点,缠绵不止。
前夜,某向她告别。
洋白点燃第一枝烟,看到某站在燃了灯的玄关里,昏黄的光束打在他的脸上。某紧紧地抿着双唇,透着少年般的倔强。他的头发修剪得很短,让洋白想起那里正是暮春,或者初夏,他的世界正下着细雨,或开着荷花,一切恶风波、恶月露都过去了,他的整个人是一派天青青,风定定。
洋白将烟灰掸在自己的手心里,对着他疲倦地笑了笑,用问道:“你确定要走么?”
他犹疑了,踌躇了,回头走向她,握住她那双被烟灰烫伤无数回的手掌,将脸深深地埋了进去。
在不适宜的时刻告别是不许可的。
九岁的洋白回家面对宋吾,因羞愤而不愿吃她做的饭,不愿喝她泡的茶,不愿再与她有任何接触。洋白将自己反锁在里屋里,对着四面的白墙发誓:我永不会原谅她,永不原谅。
可宋吾在外面拍门的声音温柔而又坚忍,一声一声,愈来愈沉闷直至几不可闻。洋白在屋里,听着那一声一声,将外面的天光拍暗了,将悬在窗上的月亮拍沉了,将自己绑得紧紧的头发拍散了,将她拍哭了,可那声音仍在继续。
她哭累了,睡了过去。就是在最深沉的梦里,她也听得见宋吾拍门的声音,看得见宋吾含泪的眼睛。
前夜,甄小来过,靠在屋子的阴影处低低说着:“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接触唯物的爱。他们爱我的眉眼,爱我的发,爱我的乳,爱我的足,他们至爱我的妇人之身。我亦爱他们,爱他们带来的形形色色的礼物,我至爱他们的钱。”
洋白在甄小的故事里睡着了,醒来后她说:“小,你的爱多么粗俗。”
小闪到灯光下,让洋白看情人自巴黎给她买回的旗袍。洋白初醒,对着绘了大朵睡莲的青蓝色面料觉得目眩,继而想起多年前的一幕。
她站起来,以手抵着甄小的胸膛,低声说道:“你可记得她用剪子剪掉了你的裙?”
她睡醒过来,仍然听见拍门的声音。
十三岁的甄小在门外说:“小白,是我。”
她迟迟疑片刻,便起了床,给甄小开了门。
甄小闪进屋来,她似是才洗过澡,乌黑的头发粘在脖窝子里,贴身穿着件肉色的连衣裙,隐隐透出她那初萌的乳。洋白觉得她很美丽,同时又觉得不好意思直视她。
她低下头,咬了咬嘴唇,然后告诉甄小:“你的书,我都弄丢了。”
就在这时,宋吾闪进屋来,她的手里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面条。洋白已经从眼角看到碗里窝着的两只荷包蛋,但她还是别过头去,摆出一副不理不睬的样子。
宋吾叹气,把碗搁下,对甄小点了点头,开口问道:“你是来找小白要书的?”
甄小连忙笑着回答:“是啊,不过她把我的书都弄丢了。”
宋吾又点点头,然后便走到外屋去了。
洋白抬起头来,对甄小说:“真是对不起,我太不小心。”
甄小冲她做了个鬼脸,然后笑道:“说实话吧,我的书肯定是被你妈妈没收了,你看她方才脸都气得发绿。”
洋白重又低下头道:“她以为你教我学坏。”
就在这时,宋吾握着剪刀进来了,她对着甄小笑了笑,然后轻声地说道:“你怎么总是打扮得像个小妖精似的。”
说完了这话,她忽然扑了上来,一把揪住了甄小的裙子。她开始下剪子。剪下甄小的第一片裙角时她说:“谁叫你给小白看那样的混帐书的”,又下了一剪刀,又说:“我的小白才不会像你,她是要有大出息的”,接下来的话语便开始混乱无稽,杂着一些粗鲁肮脏的词汇,两个女孩子都吓呆了。忽然甄小尖叫,她的小腿被宋吾的剪子划了一道口子,开始流血。甄小尖叫着从宋吾的手下挣扎开去。洋白也醒悟过来,大声喊道:“你快跑!”
甄小飞快地跑了出去,洋白听到她一路哭一路喊:“小白的妈妈是个疯子!”
前夜,某在失控的一刹那,紧紧地扼住了她的咽喉。
可她对此开始麻木,她觉不出任何的痛楚,因而亦不快乐。
洋白扯着嗓子对宋吾喊:“疯子!”
那为人母者落泪如雨,她只知道一味地重复那句话:“我是为你好。”
“疯子!”
“我是为你好。”
“疯子!”
“我是为你好。”
疯子,疯子,疯子……
为你,为你,为你……
洋白哭得嘴开始肿,但她还是抹干净了眼泪,狠狠地冲对面的她大喊了最后一声--
疯子!
宋吾忽地站起身来,给了她一巴掌,仿佛用尽全身力气。
鲜红的血从牙龈渗出来,自此她的牙齿开始疼了。
前夜,某调出来一杯薄荷酒。
她往里面加了盐,芥末,辣椒油,白醋。
玻璃杯里的薄荷酒变红了,某皱眉道:“这如何喝得!”
她吃吃地笑:“拿来嗽口好了。”
她端着酒去了盥洗室,某跟在她的身后。
他看见这个年青的女子一仰头,喝下了那些液体,她的喉中卡卡作响,然后她“哇”的一声,吐出来一大堆粉红色的泡沫。
她站在老屋前的那口井边,阳光笔直入井,井水清亮悲哀,她觉得牙齿一直疼,一直疼。
洋白已经说不清自己是失足,还是主动跃入井底的。
井水迅速地裹住她。她闭上眼睛,感觉到如同回到母体。微凉柔软的水流沁入她的眼里,渐渐沉重如铅,如凡世间千钧母爱。她害怕着想要游离开去,又失了力气。
她置身其中,忘记了自己究竟是要生,还是要死。
前夜,收拾旧物,看到一张七九年的合影。
是在机场,宋吾抱着四岁的渥丹,身边是形容瘦削的庄继良,拖着一口老式帆布箱子。洋白站得离他们远远的,脸上有莫名的倔强。他们被摄在同一个镜头里,却都显得那么独自。
她什么也没说,就把渥丹送去了全托幼稚园,把火电厂的工作换成了夜班。
有时候洋白回家早了,可以看到下了夜班的她在外屋的那张窄小的棕床上沉沉睡着,她的脸隐在阴暗处,略带愁苦。洋白静静地注视着这个被生活折磨得没有了尊严的女人,仿佛从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将来。
有时候她感觉到了,缓缓睁开眼来,看看洋白,又面无表情地阖上眼睛。
她的灰心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外界开始流传她疯了的事迹,女儿与她的决裂愈发证实了这些流言,生活变得晨昏颠倒,凡她所爱的都离她远远的了,她怀疑自己也许真的是个疯子。
这一日,幼稚园的阿姨来家里说:“庄渥丹的舌头太长,应该及早做手术,不然会影响将来说话。”
宋吾抱着渥丹,沉默了一会子,然后慢慢开口说道:“让别人来我剪女儿的舌头,我不放心。”
阿姨伸手摸了摸渥丹的头发,然后对宋吾说:“你还是考虑一下,你看她现在连妈妈都不会喊,跟她一般大的孩子都伶俐得不得了。”
前夜,某为洋白擦拭伤口,神情极疲惫,动作极温柔。
最后他取了纱布,在药水中浸透,再轻轻覆在洋白的脸上。
“你的脸,就是一个很大的伤口。”
是因为它自然地流露出了生的痛楚,是因为它令注视的人倍感悲伤。
幼稚园的阿姨走后,宋吾一直坐在床上发呆,她的怀里是那个睡着了的不会说话的孩子。
忽然她放下小女儿,在屋子里开始来回地走。然后她走到五斗柜前,从抽屉里翻出一把大剪刀来。
一边的洋白立刻扑上来跟她厮打。
宋吾将她一搡,她便摔在地上了。
她爬起来后,听见宋吾轻轻地对她说了声:“你出去”。
她看看宋吾,宋吾的神色明如镜,清如水,可她自己的身子却开始发抖,止不住地抖。
宋吾又说了声:“你出去。”
她拔腿狂奔到屋外,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喊出来:“快来人啊!疯子要杀人了!”
整个事件最令人悲痛的是,那是个明晃晃的白昼,群楼寂静,竟没有一个人的声音来响应她那撕心裂胆的呼喊。
她哭着走回家里,看到宋吾正执剪,沿着渥丹的舌头的边缘慢慢剪下一圈,细心有如陕北农妇剪窗花。淡红色的血溅到剪刀柄上来,渥丹已经疼昏了过去。
洋白悲伤地走过来,伸手探到渥丹的脖窝里,摸到一汪血,是浸染她们姐妹一生的,那么温热的,母爱。
前夜,某在小剧场遇到初恋的女子,演出结束时两人一同消失了。她独自回家,反复听一张1999年的唱片,一把嗓子唱“没有人看到,她站在悬崖边,只有我想要,纵身跃入这深渊,安慰,我找到了安慰,就算把我,摔到粉碎------”
她只是无意识地跟着那个声音唱。到了半夜,她清了清嗓子,喝了最后一口酒,铺开信纸开始写她的手稿。
她记得那么多的成年人来到她们的家。
他们问她:“渥丹的舌头真的是你妈妈剪掉的吗?”
她说不出话来,只是盯着坐在房子另一角的宋吾,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们又围过去盘问宋吾,宋吾神色安静地重复一句话:“我不想让别人来剪我女儿的舌头。”
渥丹被许多陌生的人抱在手里,许多陌生的声音在说:“造孽啊。”
后来,宋吾被带走了。
奇怪的是,没有人告诉洋白他们要把宋吾送到哪里去,而洋白,因为恨,也没有打听。
她忘不了的是随后的一个月里,她每天领着渥丹去甄家吃早饭,中饭,晚饭,她们姐妹俩一人握着一只青花小碗,安静地夹菜、咀嚼、吞咽,生的屈辱感一次又一次地君临她,最后她居然麻木了。
奇异的是,渥丹在那一个月里学会了说很多话,虽然她的舌头比别人短出一大截,可这小人儿说话的欲望却似乎忽然强烈起来了。
最后一夜,她牵着渥丹回到自己家里,打开门后,洋白看到宋吾睡在那张床上,就象无数次她下了夜班后睡在那里一样。她听到响动,缓缓睁开眼睛,看了看她的女儿们,然后,面无表情地闭上眼睛。
她很快又睡着了。
这时,渥丹扯了扯洋白的衣裳。洋白弯下腰来,她妹妹用手揽住她的脖子,说了一句话。虽然渥丹的声音很含糊,洋白还是听清楚了。
渥丹说的是:“姐姐,我怕。”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8-4-1 9:01:43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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