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丛林穿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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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杯青稞酒 (作者 渡寒)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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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3-26 05:25:11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我敬你第十一杯青稞酒。扎西德勒。如果十全十美是你们敬奉客人的心意,那麽请容许客人追加一杯她所能负担的,最後一杯的佳酿。
  在这终年冰雪封山的高原上,你们和你们的犁牛,是小小的黑点散落在无际的白里。我来的时候,冰雪消融成一条条清澈的小溪,蜿蜒在遍地的野草野花之间,高拔的针叶松看来清翠的有些萧瑟,到处牵挂的松萝像是天地所设的帘幕,串起一滴滴宝贵的珍珠,前身是风霜露水,此世化作无数琳琅。
  高原上多得是我没有听过的声音,远远的山迳绕来了马铃,响叮当,叮当。小马载著略嫌笨重的旅人和行囊,和我擦身而过,我就不禁低下头,凑近马耳朵,辛苦了。不知道它听得懂听不懂,只好相信自己不算是沉重的负担。草原上回荡你的歌唱,一路跟著我,穿梭在高高低低的林间山路,你唱草原是我的家,你唱牛羊满山是菩萨的保佑,嗡嘛咪呗吧吽,嗡嘛咪呗吧吽......记得麽,第三杯青稞酒以後,我也这样跟你唱了起来。然後第四杯跳旋子,第五杯跳锅庄。怎麽都学不好的舞步,怎麽也不能如你嘹亮的歌声。想要皈依这个香格里拉,容易麽?哪有不容易的道理,你敬我第六杯青稞酒。
  耳边的歌还要唱,唱到高原上的月亮听见我们的歌唱,脚下的舞步还要踏,踏到高原上的太阳也为我们旋转。听呀,好远的地方传来呜呜的法螺,葛丹松赞林寺的喇嘛做晚课了,你没听见麽,是我醉了,所以听见了白天的记忆,如果只是白天的魅影,我为什麽要心悸。法螺吹起来的时候,我轻轻地颤抖,彷佛自己心底的一点杂念正羞耻地无地躲藏,狰狞的壁画瞪视著我。菩萨串著人骨,青狮摇动著沾血的鬃毛。阿,是罗刹还是菩萨,我惊疑的往後退,饶是逛过承德外八庙,并不曾见过这样阵仗。小喇嘛看我吓得,开心地笑起来,本来念经就是有口无心,这一下更是急忙著睁著小眼睛看能不能从我的慌张里获得一些乐趣。於是,小喇嘛们起了一点小小的骚动,年纪看上去不过十五六的那个,最有主意,引逗著周遭的小喇嘛竟都向我这儿扮起鬼脸,最後索性还丢了一只小牛骨过来,见我捡起,便都笑开了。你知道吗,我看过另一个喇嘛,他也是笑著的,但不是像这些小喇嘛笑得这样顽皮,他的笑不带半点尘世气味,偏生这样好看,亲切。那是松赞林寺的活佛,年纪不过四十开外,看起来却至多三十岁,轩昂磊落的,让人一见就要飞扬了。你听了我的形容,却问我知不知道六世达赖仓央嘉措,我红了脸,知道那是顶好看的一个小夥子,知道是他的情诗丰润了草原上的男男女女。可是,我说活佛好看,可半分这样的意思都没有,解释著解释著,又是一杯青稞酒。
  酒歌和离别的歌声同时唱起,扎西德勒,扎西德勒。我远离你们的佛国,这里虔敬的飞不进外面的信仰,除了佛谁也无能为力的地方。扎西德勒,我要远离了高原的月亮,远离高原的太阳,你们说,香巴拉就是心目中的日和月,即使走到天涯海角,香巴拉并不遥远。
  
  第一次,我有了游子归乡的感觉,来自和雪山以及高山湖泊毫不相干的地方的我,分明不是归人的我。
  我究竟看过高原上的月亮麽,我忘记了。还记得给你唱的那首歌,飘荡在高原上:高原的月亮,高原的姑娘。姑娘水盈盈的眼光,飘到了天上。高原的月亮,应著姑娘水盈盈的眼光,水盈盈的眼光变成了高原的月亮。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8-3-25 21:25:44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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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蓝晴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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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3-26 05:45:12 |只看该作者
 弯弯的眼睛  (作者 渡寒)
 又是你那双弯弯的眼睛。造孽,造孽。我佯装老态龙锺地自责著,连叹息都有了那麽一点沧桑的味道。
  两年以後,我又来到了西湖西畔,春天已经过去,成荫的桃花用一树的绿来哀悼十八岁的青春,或是嘲笑,谁知道呢。你应该已经走进属於泛黄的一页历史,连带封印的,还有你弯弯的眼睛。
  不料灵光乍现,忽然笑语消歇,以为可以自持的人们,为什麽又掉进自己精心布置的陷阱?偏偏这十里平湖送来了一袭清凉的月,偏偏这曲苑风动绕来甜润的荷香。认命吧,如果是冤孽。
  他天然生成一个西子湖,我便合该受用。找一株柳树,面对著湖坐下,夏天有些炎热,不妨,一会儿湖面上便送来了清风,我把囊中的小食全部倒出来,杭州当地的娃哈哈集团生产的矿泉水,仿台湾口味的肉脯,一个新鲜的莲蓬--这个东西在台湾很少有人吃,然而在江南却是常见的零食,我第一次吃是在扬州的夜市,新鲜翠绿的莲蓬刚从冰柜里拿出来,几乎要迸开的莲子散出淡淡香气,一颗颗地掰下来当作零食,对於习惯重口味的台湾人来说,多少有些聊胜於无的滋味。但是等到习惯江南的生活以後,才会体会出这种清淡的好处,这莲蓬好像江南人一样,做事、说话,都是这麽淡淡的,不带烟火气,虽然淡却很自足,说到底,就是一份体面,不必改变自己去附从流行的一种体面。所以我一直喜欢这种吃食,就像我一直喜欢江南的人。
  江南的人,不全都是有双如你的弯弯眼睛。比起其他的江南人,你更是不带火气,甚且过过水的,尽力地嗅闻也觉察不出一丝焦味儿。
  我感到,我往前行进的时候,你弯弯的眼依旧注视著我。看著我快乐地吞咽清甜的莲子,看著我站起来往湖边散步,走向西湖北路。走著走著,遗忘的故事连同青春一起被抛在湖西。你微笑了吗,最後。
  青春虽然走远,盛夏却十分明媚,这时候最是荷花生成的季节,每一株都那样乾净、挺拔,走进曲苑风荷里头,还不见荷花簇簇。只见玉带桥上,一个老婆婆带著一瓶酸奶,一篮报纸和毛线,不知道已经来了多久,一直静静地坐著。这天天气晴朗,玉带桥清清楚楚地倒影在西湖上,连带老太太的影子,也这麽摇摇晃晃地在水里。玉带桥後面有一段林地,笔直的树干高高撑起一大片绿荫,在林间闲步,尘嚣和人声远在林外,不必刻意强求的清凉浇灌著人的头脑和心思都活动了起来。一转身,我看见曲苑回廊畔的一间小亭,被几乎齐高的荷花荷叶掩得很严密,一个老人家在里头对著西湖凝坐著,若不是他时不时还眨眨眼,真要让人以为是图画里,苍老的才子,依旧丰姿。
  西湖是温柔的水泽,然而来到西湖如果只是随意坐坐游船,或是坐游览车移换景点,那麽西湖的风月便尽皆与人无干了。唯有找个可意的地方坐定,泡一壶初春清明的龙井,摇一柄王星记的好扇子,西湖的风月也就在扇子一挥一摇之间纳入怀中了。杭州的朋友总爱说,到西湖边,泡茶聊天看姑娘,混上一天,最好不过。我笑他们是把看姑娘当作主要消遣。他们不避讳地说,谁叫我们江南的姑娘,好看。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8-3-26 10:46:39编辑过]

湛蓝晴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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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3-26 18:41:13 |只看该作者
说故事的旅人  (作者  渡寒)
  据说这个时代已经不流行用文字来说故事了。如果单纯地只想说一个故事,或者不构成书写的动机。(他们说书写可以只是文字的颠倒重组,以错觉使人迷幻的艺术。)但是你说你一定要告诉我这个故事,你说你遇到的,是一个特别会说故事的旅人。
  那天你抛弃了城市,抛弃在城市里头过得灰灰暗暗的我,一个人逃向山里。我一觉醒来,怀里一个白白的长抱枕,昨天我看见你把它洗过,和你的睡衣一起挂在难得的冬阳里,原来你是早有预谋的。我打开东面的窗户,猜想你是往那儿去了,向你远去的方向使劲地挥手,然後抱著枕头砰地一声倒在床上,再睁开眼睛,已经是被西晒的阳光烘醒。
  我知道你又要骂我懒惰,睡的又多又沉,你总叫不醒我,怨不得你轻易地塞个枕头就蒙混过关。那天我在梦里梦得真真的,梦见你什麽时候到了哪些地方,回来和你印证,果然一点不错。但你不承认,说我顺著你的话沿儿猜测出来的。你就是不肯信我,我告诉过你我的第六感特别灵验。
  你说山里头的太阳鲜,照得一草一木都透著灵光,每回风过,总要掉下几片叶子打落在你的头上或是飞跌到你的脚边,打得你傻笑起来,那是不见外的最亲热的欢迎。我想像得出你那一脸傻样子,憨憨地醉在森林的芬芳里头。你一路同林子里的花鸟说话,他们听得不耐烦,纷纷走避,你还是蛮横地诉说,最後你在一株小兰草前停下来,像对著一个久违的恋人,满腔回归山林的欢喜终於煞得那枝小可怜垂下头。你怅怅地转向背後的山路,对著远方浮在海上的那座岛屿絮絮叨叨,你戏称他为乌龟将军,大乌龟沉默惯了,也不与你争辩,你却不见他四脚奋力地划动,还一味地诉说你特有的、过气的那种孤寂。我隐约记得那天的新闻,说是罕见的漫天大雾,东北角不见了龟山岛。
  最喧嚣的一种静默是你的到访。
  你说了这许多。可你为什麽还不说那个你遇到的旅人?我很想知道他是什麽模样。你知道吗,他并没有出现在我梦里头,所以我得费点心思才能向你问出他的样子。我猜他应该是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婆,裹著黑沉沉的头巾,笑起来缺两颗门牙,喃喃话音说著精采但是听不准确的故事,你必定不会认真听他说故事,而是时不时抚弄身边花草,一会子分心,便用自己的想像填满空缺,填得这个故事分明是故事却又是你自己。
  你笑笑没理我,也不说猜中了猜不中,又接著说山里头的事儿。山里不知道什麽时候就起了大雾,你一个人摩著嵌满尖石子的山壁走,手划破了也不觉得疼,刺眼的殷红都融在蒙蒙的雾里,你只闻到一股子湿湿的甜腥。你说血蘸上雾的味道就像割草机在草坪上散开来的草腥味,草在流血,你说,突然有点怜悯。但我知道等院子後的杂草长了,你还是会推起割草机进行一场流血的镇压。雾里头什麽都没有麽?或许有吧,你点起了菸,说这样有起雾的感觉,我只纵容你这次,明知道我对菸过敏。你说你分明听到了一种奇异的声响,细细碎碎地在你前方蔓延开,不一会儿你就被包围了,你站著,大气不敢喘一下,那声响忽然消失,你疑心自己听错了,小心翼翼地挪动一下脚步,声音又来了,来的又急又快,距离你肌肤不到一厘米,一个东西冰凉凉地飞掠过去,你全身的寒毛都竖直了--哇!是只黏黏的大蟒蛇吧,我钻进被窝里,学著蛇蠕动,滑进你怀里,你笑翻了,呛得自己一鼻子菸。哪里来这麽些鬼灵精怪的主意,你一边揉著呛出泪的眼睛一边皱起眉头,却还舍不得推开我。究竟是不是蛇呀?我把头顶抵住你的下巴,告诉我?你说你忘记了,忘记那究竟真的是个活物还只是风的把戏。你老是这样,积了一堆谜题不愿意给我解答,自顾自地往前进行你的思想,不怕我就跟不上你了?你又点起一根菸,任性地拉我往深山里走,雾更浓了,你看见山和山的缝隙喷出一道道纯白的烟雾,你於是找到雾的家乡,窃得他们的秘密基地,初生的乳白的雾不一会儿就被山里的绿浸翠了,飞得高些的被夕阳漫得金红,在暗下的山头那边,灰灰蓝蓝忧郁了的雾静默地向你扩张,你轻轻腾了一小块地方搭起塑胶帐棚,城里人入山总还带著些工具,我不信你能单凭著斧头徒手搭起树棚或是拾起枯枝便钻出一簇营火,不是瞧你不起,只是我们这样的人总把回到自然的这件事看得太轻易,轻易地说上这个「回」字儿,山野没有接纳我们的义务,没必要风和日丽的慈悲。你既是远来的客人,就得有客随主便的心理准备。只是面对这样强势的主人,我们难免不自在起来,因此多少显出应对局促,狼狈仓皇。
  你还来不及数算清楚雾的色彩缤纷,夜就这样涌过了山头,你倒卧在突如其来的黑暗里,山里黑得真快--你说著,突然屏住了呼吸,像是回味起与彻底黑暗交接时候的窒息快感。像这样黑?我把羽绒被向你兜头罩下。还不够黑,疏散的羽绒晕成一抹抹细细的阴影,横狭的缝隙透得过苍黄灯光,你关掉灯,钻回被窝里,手上晃动著十烛光的小手电筒。我看见你升起那样小的火,这火青青白白地跳动著,诡魅凄凉。有一缕悠长的呼吸,从你的右肩後轻轻送出,刮过你的脸颊,火骤地窜了一动,你回过头,背後的树影像黏死的剪纸--那不是风,而是彻底的呼吸。就像现在一样,我们两个只感觉得到彼此的呼吸。谁?谁是在你右肩後吸吐从容的人?我幻想一只纤细洁白近乎透明的手,搭上你的肩膀,而你的背脊结成湖上的冰。我靠向你的胸膛,希望你的心脏正继续跳动,幸好,它还尽责地击打著生命的节奏。他来了?他来了吗?谁?你又呆了?那个说故事的旅人?他一定是迷了路,看见火光寻来了。你救了他是吗?他一定饿坏了?你给了他一杯热可可吗?他要说些故事当作报答吗?
  我只听见自己急促的声音和你依然有些颤抖的呼吸,你不愿意继续说下去,我感到你在竭力压抑些什麽,那是一个秘密,我们协议过两人之间没有秘密之外还可以保留的那种秘密。羽绒被有几许热热的气流,然而山里,吸吐之间只能是彻骨的寒。四下没有人,那缕呼吸不会是属於人的气息,因为你右肩感到的确乎是寒过山风的温度。你没有再回过头去,紧抓住火炬的手在冷风里渗出汗珠。你爬进帐棚,用睡袋裹住急速失温的身心,刻意紧闭了双眼却麻痹不了面部的感觉,你说四面八方都是均匀的、凉凉湿湿的呼吸,扑打到你脸上。每道呼吸都有千百种气味,城里人想像不出也形容不出的各样气味,起初你还分辨得出这是草香、那是花香、细致的还分出是薰衣草、黄金桂、凉薄荷、紫茎兰或是野玫瑰,再後来,各式各样的气味含混著,你匆忙地想要捕捉某种味道开始分析,却只是徒劳无功。许多气味你说你必定闻过,还曾经是很熟悉的,只是你记不清什麽时候什麽地方晓得他们。有一种,你强调,後来想起是小时候养的蚕宝宝破茧产卵的那种气味。它们破茧的那天晚上,你正吃著小米粥,看到那些淡黄色的卵,连吐带倒的糟蹋一锅好粥,最後跪著算盘哭哭啼啼的折腾了大半夜。别说啦!再说下去连我也不敢吃小米粥了。你比了个安静的手势,我闭上嘴,你闭上眼。
你在帐棚里睡著了,可是你睡得不安稳,浑沌当中,你觉著有人坐在你的枕畔,时不时地俯身望著你,像我平常那样地,由眼到鼻到嘴,滑过颈子,往下肆无忌惮地看著你。在黑暗里,偏执地以视线将你凝固。你身後有一个滚落的无助的灵魂环抱住你,癫狂地贴著你的背脊,彷佛要将整个灵体渗入你的肉身。是谁的灵魂在如此的荒郊野外痴缠著一个孤独的行者?会是你自己的灵魂麽?在那一连串的颠沛和惊吓中,你就这样大咧咧地丢他在旷野,他呜咽地哭泣嚎叫,疯魔似地一路追你的每个步履每一丝气味,终究才在你身旁安歇,这得来不易的回归,让你感到惊骇。
  你确定你是在旷野抛下他的?旷野和灰暗的城市哪一处比较孤寂?心底的深潭和广阔的人海,哪一处才是最好的掩埋场?丢弃了灵魂、葬埋了故事,於是你的躯体看起来分外坚强。坚强到以为自己不再需要灵魂和故事。但是,在这荒山野岭,你发现你并没有失落召唤的权力,当你站在山上回望来时的小径,你听得见急速奔跑的步伐,於是你知道,有些什麽就要到来,回应你的召唤。
然而你还是疑惑著,身边这个灵魂若果真是回应你的召唤而来,为什麽一层脆弱的皮囊就能把你们区隔得这样决绝,分明是如此地贴近。
  你弄不清自己什麽时候清醒的,什麽时候醒来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一睁开眼,金色的阳光就把你又逼得眯起了眼睛,从眯成一条线的眼皮里望出去,你看见一行深深的脚印,由你枕边一路延伸到被风吹掀了的帐帘外。
  跟著脚印去吧!我鼓动著你,你连应答的时间也不曾耽搁,早在我说话的当儿你已经走出几丈外了,你丧失一切视觉以外的感官,眼里只有这无尽向前的脚印。你只顾著往前往前,脚印却永远在你之前之前。你坐在石上休憩,脚印便彷佛停在石前两尺,默默地等著你养足精神,像是充满疑惧又自信十足的兽,与猎人玩一场欢快的游戏,主动的挑逗只能让游戏更加精采,尽管游戏的终局将是你死我亡的鲜血淋漓。最矫健的猎人看到这样的足迹也要叹息。你由石上一跃而起扑向前方的脚印,只能换得一身泥泞,那调皮而诡密的足迹依旧妥妥当当地停在你前方两尺远。我几乎忍不住要大笑出声,多像只滑稽的蟾蜍,一扑一跳地追打永远捕捉不到的物体,你几乎不知道你究竟在追什麽呀。你有些懊恼,严肃地对我说,尽管你不知道你为什麽要这样没命地追逐,但你相信这样的追逐必将引你到一个不同的地方,在追逐的过程中,你越来越清楚,是这样没错。
  好吧,我在羽绒被里耸耸肩,忍住笑意不去看你匍伏的身影和扭动的臀,他们跟你神圣而执著的追求格格不入,而人们总在自许追逐神圣时露出可笑的面貌。我的亲亲,即使是你也不能例外的。
  我的第六感拒绝追踪你远去的背影,灵光将灭的一瞬,我却看见你倏然站定的背影。是的,脚印彻底消失了,你果真把这足迹的主人逼到绝境,他就要与你面对面地凝视,我想他就是那想要说故事的旅人,煞费苦心引你到此,是为故事预备完美的舞台。
  只消举直你酸疼的腰,抬起你固执於地的眼。你就看见他。
  你欢快地把眼光猛然一抬。眼前,一片空阔无际的水域。
  一面清平如镜的湖横放在两山之间,镜上没有走过的泥痕。你面对这水域呆立,良久良久,当你记忆中又吹起一道微风时,你终於注意到湖的周遭还环绕著郁郁花木,莹透的镜被这一片碧绿的环衬得越发清亮,几抹耀眼的水红荡在绿环之间,两座高山的倒影挟著飘飞的云一起倒卧在镜面上。
  这儿是没有人到过的秘境,世上没有任何一张地图上没有指出他的存在。即使你早把地图遗忘在帐棚里,你还是百分之百地确定人类的世界里绝没有这片水域的存在。
  他存在。他竟然存在。在你发现之前已在。
  连同那座古老的吊桥一样,没有被标示却不妨碍他的存在。你定定地望著湖上的吊桥,这是你唯一追寻脚印主人的机会,他总不可能凌波飞渡这湖水。你向吊桥行去,天光极其明亮,阳光总给你安稳的感觉。但是现在你却觉得异常冷清,原来这湖畔竟没有任何生物的行踪,树梢上没有歌唱的鸟儿和高鸣的蝉,地上没有款行的蝶与忙碌的蜂。你的耳竭心尽力只能捕捉到一些风过林梢的声响。然而你无法回头,这宁静叫你害怕。
  吊桥通向对面的高山,一座被云雾迷蒙的高山。你状著胆踏在桥上的第一个步伐却带来意想不到的结局,那原本缠绕的雾一下就往你这扑来,你每进前一步,那雾也就朝你飞腾一步。直到桥的中央,你与雾的临界点,你顽固地利在一片虎视眈眈的云雾之前,你知道自己永远进不了这迷雾的山峰。
  你僵持了好久,终於倒在窸窣的木板上。浓雾里涌起一双眼睛。  
  又是在帐棚里的那种感觉,眼睛静静地盯著你。那是一双微笑的眼。这诡异的宁静与诡异的微笑拉著你坠入梦的深渊。那微笑的眼,微笑的眼要说好多故事给你听,好多的故事压得这微笑的眼扭曲成奇异的曲线,你赫然发现这微笑的眼成了悲伤的眼,那悲伤的眼不断地加重凝望,你的胸口被压得无法喘气。即使你无法看到眼睛以外组成表情的元素,但你却完全可以想见他的眉他的唇和不能轻动的鼻都是同样的绝望而哀伤。怎麽会?那好熟悉的表情,你在什麽地方见过,是那一年在灯下等待你回家的母亲的眼睛,是你的情人送你远行时紧闭的唇,是千百个灵魂黯然不动的鼻梁,奋力地透出绣廉之外,希冀自由的呼吸。那表情不是一个人的表情,也不是一个人悲伤的眼。是一种集合的巨大悲伤,背後存在的深遂如缭绕高山的迷雾一般不可测量。经历了微笑和期盼,终归於幻灭和绝望的凄凉。
  说到这儿,你有意无意地把偏移了视线。我垂下眼帘。不敢让你看见我的眼底有著或曾有著这样的悲伤。你是个背上背包锁上大门就能天涯海角的人,我从不想当风筝的线,倘若你看见我的眼睛也曾被那样焦灼的等待煎熬,你或者再也无力高飞,而你是需要飞翔的人。
  後来呢,我悄声地问,打破这尴尬的静。你说後来一直紧紧攀附在你背上的灵魂忽然松开了手,往浓雾的那端走去,你丧失召回他的能力,只能任由他加入那有一双悲伤眼睛的族群。他或许可以代替你寻回那足迹的主人,但是那已不是你想要探究的事。在那双眼睛滴下眼泪之前,你起身离去,你希望那双眼睛能够破涕为笑,因为在这世上,还有一个归人。
  而你不明白。只要还有一次回归,等待就会永远不断地轮回。
  
  这天好难得的太阳,我在你的怀里塞了一个圆圆的抱枕,我昨天把他洗过,和睡衣晾在一起。我决心往东方去,我也好想遇到一个会说故事的旅人,好想知道那个人会有一双怎样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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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項脊軒   作者 渡寒
  車越近台北,雨越加滂沱,透過疾馳的火車窗景外面一片朦朧,她無奈的聳聳肩,在台北注定是要日復一日的忍受著雨天雨天。
  早上在台中家裡,好大太陽曬著她整理行裝的側影,母親有點酸楚的留著她,說是兩個多月沒回家,好容易回家一趟呆不了幾天又匆匆北上,台北有那麼好麼?天地良心,她絕不是因為喜歡這個城市才回來,她從來就不明白自己喜歡這個城市的哪一點,於是只能解釋為一種慣性。從出生起就注定要進入她生命的一種慣性,台北的雨和台北的陰鬱其實是她生命裡的鮮明,要不是十三歲那年舉家遷居台中,她也許不會這麼早懂得這種慣性的巨大影響力。
  她在捷哒镜牡叵碌姥e皺著眉頭和人群瞎擠,上了捷撸?m然車裡擠,她卻是氣定神閒,她知道一個人需要的空間可以多麼的小,就像現在這樣,有個立錐之地能夠安然抵家就是邭狻?  出了車站才見天色暗了,城市已經上燈,這個城市從不欠缺燈火,當天色沉澱下來,地上的黃澄橘紅把天色攪成不純粹的墨藍,穿過公園,街底立著一棟五層公寓,再普通不過的那種,夜裡分不太清楚它的顏色,如果是白天,可以看到一棟灰黃色的公寓,上面流著幾道深褐色的水痕,學文的她搞不清楚那是氧化鐵還是氧化什麼之後的遺跡,她只覺得那一道道水痕合該生在這樣的公寓上,不新不舊的公寓就該有這樣相符年歲的烙印。現下公寓通體亮著,只剩她那一層二樓還沒有點燈,方方的一個窟窿,彷彿公寓硬生生地被鑿了一個洞,洞裡就是她在這個城市的所有,從前的、現在的、不確定會不會是未來的所有。
  公寓裡面除了那台剛買半年的電腦算是新添的東西之外,其他都是六年前他們搬家時所留下的舊物,他們家人是向來不慣於收拾屋子,所以就連搬了家也是搬不乾淨,把所有陳舊的東西都留在這棟公寓,彷彿也就遺忘了有這樣的一棟房子曾經陪他們活了十多年,所有的陳舊都堆在這裡--不管是記憶還是家具。那種陳舊的基調千真萬確是嗅的出來的。
  她搬回這棟公寓時不能不說是帶著很大的期望,畢竟上了大學,又有一層可以自由哂玫目臻g,她曾經幻想過要把它佈置的多麼乾淨整齊,像IKEA封面上那樣的簡潔俐落--但她畢竟忘了這種調調和公寓的陳舊是不相符的,所以努力之後既之而來的就是無力,特別是當她坐在已經被當作儲藏室的小房間整理那一堆雜物,她就往往以為自己要在此終老。
  小房間的牆是直通到天的井壁,小小的她窩在井底,翻撿著家族的照片,那些現在老態龍鍾的、容顏乾枯的曾經也是她的雙十年華,曾經也是她的青春鮮妍,她並不想著她以後會跟他們一樣衰老,因為此時她跟他們毫無區別,沒有什麼衰老沒有什麼年輕,時光是封印在相片裡,她封印在小房間裡,停滯的理所當然而平靜無波。
  但是小房間裡並不一向是毫無動盪波折的,很多東西會在靜止的時間裡突然活過來,在她眼前蒼白地跳著。比方牆角的那一疊水電瓦斯之類的收據,上面印著他父親以及另一個女人的名字,標誌的年代還是民國六十年代。她知道父親在母親之前是有過另一段婚姻的,一個公開在孩子間的秘密,一個在她父母之間隔著的一個濛濛的影子,只是收據上的名字一下閃過她的眼前時,她有一種原來如此的輕微訝異,一直在想像中的人突然有了名字,她下死眼盯住了那個陌生的名字, 反覆念著,以為自己可以牢記,卻在一覺醒來之後忘的一乾二淨。第二天她把單據扔到垃圾車裡,一個人與另一個人共同相處了十幾年的唯一依據就這樣讓她毀了,她倒不覺得什麼,人是可以這樣的,把自己的一輩子都當作乾乾淨淨什麼都沒發生,丟了它們,小屋的牆角也乾淨了。
  然而她也常常懷疑父親心中是否真的乾淨,她聽過那個故事,說父親前面的那位是個好賭的女人,父親小小的屋子自從有了她之後也就有了一堆時進時出的牌搭子。小小屋裡是不斷續的麻將聲和瀰漫的煙霧,日子久了,老一點的鄰居都說聽的見女人的尖叫和男人低低的吼聲。
  父親最後一次見到那個女人也許就是某年春天,某個激烈爭吵過後的清晨,女人倒在床上臉上脂粉糊成一片,分不清是傷痕還是淚漬,父親用OK絆遮掩臉上的指甲痕,回頭望了女人最後一眼,眉眼都模糊,父親以後只記起了那一片紅紅白白。
這一天以後,女人再沒有回來,有人說她和常常進出家門的一個牌搭子走了,說她拎著行李往車站方向去,父親沒有尋找。他生命裡第一個或者算是關於愛情的故事,時間慢慢的幫他結尾。
  她在收拾舊照片的時候,抖落出一疊父親的日記,混合著街談巷議,她在想像裡拼著父親的故事,他們父女倆的脾氣是一壺茶倒出的兩杯,順序不同,味道是一模一樣。她拼湊父親的故事,想著什麼樣的機緣成了這樣的父親,什麼樣的父親讓她走到這樣子的她。
  父親剛從家鄉到台北的時候,據說那個時候的台北還常見藍藍的天,雖然沒有家鄉青山綠水,但是年輕人的眼中看不到這許多,偶爾唱唱黃昏的故鄉,算是懷鄉,心中也未必見得悲切。她在這間屋裡沾染到父親當年的意氣,現在的她,好歹也是離了家人,一切靠自己打點,很有點自得的味道。也許父親當年同她一樣,有意無意的忽略那個有著家人守候的地方。也許所謂家鄉是有家人守候的地方,父親是到老了才懂這一點,所以那一天,她見到父親和母親進了臥室,鎖了門,微小的燈光,很有點秘密的瞞著他們的味道。八點檔演完,父母走出門,宣佈舉家要遷回老家附近,她立時怔住,回老家,怎麼這個生長了十多年的地方不算她的家麼?
  一家子都靜下來,幼小的弟妹先被母親哄回房睡了,那時候就剩她是涕泗縱橫聲淚俱下,是捨不下什麼呢?
  「這樣糟的天氣這樣糟的空氣這樣糟的治安,你有什麼捨不下!」父親也是怒了,他對這個和自己一樣要強的女孩兒從來不能心平氣和。
  「我有什麼捨不下的,我敢有什麼捨不下的,就算我有捨不下的,你們由得我不走嗎!」她是直直一句就頂了回去,她就是怕,怕遠遠的空空洞洞的一個地方。
  「你可以用這種語氣對我說話嗎!」父親緊握著拳頭打在桌上震得地也動了一動,她的世界也一起響起來,嗚嗚鳴的她耳疼,她不以為父親懂得那種放掉手裡一切的感覺,她小時候許是身上自然透著一股驕氣,小學的朋友最是討厭她,所以出風頭歸出風頭,終究是寂寂寞寞的一個小孩子,這樣瑟縮的踏進國中校園,人緣卻是意外的好,況且又有幾個最是知心,或者她當年是捨不下這些的,那麼難得那麼辛苦她才得到的,難道大人就可以決定一切嗎,包括她的未來。
  「你又跟你爸嘔什麼氣,好好說不行麼。」母親照例是婉婉的勸著。
  「我知道你也是不想回去的,我知道你習慣台北的!」她轉身對著母親,母親雖然一向柔柔順順的,卻總是有辦法讓要強的父親先低頭,每一次他們吵架都是這樣的,所以這一次,這一次母親也會有辦法的,那是最後的希望了。
  「我贊成你爸爸的決定。」啪喳一聲,最後一盞燈火也被扭熄,她的心一下就黑絕了。
  黑絕的心,黑絕的房裡,父親不知道什麼時候已是靜靜的坐在床沿,他知道她根本沒有睡著,只是倔強著不願意清醒,好讓他有開口的機會。悠悠的黑裡,他仍是說了,像說給女兒的也像說給自己的。「爸爸知道你捨不得,上了學以後你總是不開心,這一兩年好些,好容易看到你快樂了,笑了,爸爸不希望奪走你的快樂。」
  黑暗裡她聽見父親重重吸了一口氣,語調竟然透著一種久違的溫柔「你小時候很喜歡笑的,記得爸爸怎麼叫你嗎,小蘋果、小蘋果。我一回家你會衝向我,喊爸爸抱的。然後我什麼煩惱都忘了,外面什麼風雨都不算,我有小寶貝們和媽媽,爸爸真的是這樣想的。」她沒有答話,以為自己已經睡著。接著一連串,直如父親自己的夢囈:「你懂嗎?阿媽要我回去、要我回家、你阿媽要我回家。」
  (朦朦朧朧裡,她聽見父親常唱的那首黃昏的故鄉,歌詞是這樣唱的--白雲呀,你若要回去,請你帶著我心晟,送去給伊我的阿母,不要來記掛著我。)
  直到那樣的夢囈再聽不見,她卻淚水爬滿了臉,數個月前的影像轟的在腦裡炸開--竹席上祖母瘦小的身子縮著,影像伴隨著父親一聲巨大的悶吼--她從沒有聽過父親這樣的吼聲和哭聲,就在看到祖母躺在祠堂裡的一霎那,父親第一次知道高山崩塌的滋味。她則見到她心中另一座高山崩塌的樣子。她隨在父親身後一路哭著爬到祠堂,她其實不確定自己有沒有真哭,因為她滿耳裡滿心裡都塞滿了那樣撕心裂肺的哭嚎。
  祖母的病病了好久,每個週末他們都趕著夜車回去探望,病情好些的時候是在家裡,但大多數是往醫院去。白床單上裹著小小的祖母,細蚊似的聲音叫著乖孫。
  祖母彌留的那個星期一早上,他們瞧著祖母看上去好些了,趕搭著六點的車回台北,她回家磨蹭了一下,晃到中午才去上學,午休起來,奶媽家的伯伯趕到學校用重重山東腔說了噩耗。生命的第一場死亡,她是懵懂,淚水也許是為父親流的,他不能守著自己母親的最後一刻,不能在她伸出手細蚊似地叫著乖孫時塞上女兒的小手,現在回去守著家,守著年老的祖父--父親禁不起第二次、第二次守不住親人、第二次那樣措手不及的死亡。她想,那是父親,那是想要回家的父親,第二天早上醒來,淚痕乾了,她點頭應了搬家的事情。
  父親的家鄉理應算是她的故鄉,也許天經地義沒有人質疑這一點,但其實她這一代對於所謂故鄉是很模糊的,如果不是祖母的病痛,她腦中那個故鄉的影子不過也就是一個影子。車子在夜裡的高速公路上奔馳,燦燦的路燈連成一條望後飛捲的光影,台北的美好的討人厭的難以忍受的都被越拋越遠,也許她對這個城市才有家鄉的感覺,她生命開始的地方。
  生命開始的、成長的地方,這也許能解釋她為什麼一有機會總是匆匆的往台北跑,原來因為她是個比父親戀家的人。
  嚴格說來,父親的老家比起他們遷居的城市還有一段距離,但無論如何,不過一座山頭的遷延,父親心裡是安靜多了。她往往在晴朗的夜晚爬上高高的頂樓,就著月亮唱起歌,眼光望向北方,她想著她的小房間多麼的孤零零,那個滿是燈火的城市一定也寂寞著--她天生是這樣一廂情願的個性。偶爾她會把眼光望向山頭的另一邊,那是父親最初生長的地方,父親曾牽著她的手帶著她穿過竹林越過稻田,叨念著年輕時候的種種風景與現在如何不同,阡陌上遇見舊時的朋友,父親便操起她不懂的語言,說得很是起勁,起勁到連舉手道別這樣一個簡單動作都顯出艱難。這樣艱難又快樂的神情卻是她從小到大難得見到的。
  她跟父親家鄉的人存著無法溝通的障礙,大家都說她聰明伶俐,問題是她從來不能學會說一口流利的台語。所以只要一回老家,她勢必會窩到柴房裡,等著堂哥幫她在火爐裡燃起火星,她喜歡火,喜歡看著乾柴逐漸被吞噬成一堆透紅的灰燼,喜歡聽著小石子兒畢畢剝剝的跳動聲,甚至連塑膠紙的焦味她也有些著迷,那時候老家還燒洗澡水,她被當成主動幫忙的乖孩子,沒有人懷疑她在火光裡看見的究竟是什麼。是在那樣無情無止的寂滅當中,她看見一切都被吞噬,這樣的吞噬來得如此急速而不可能抗拒,年幼的時候未必說得清究竟是恐懼抑或悲傷,只是不明白,心裡為什麼升起一種既想逃離又戀戀不能捨的沉迷。
  許多年以後,透天厝在父親家鄉一棟棟蓋了起來,柴房沒了,她始終很想知道滿屋滿室的柴到哪兒去了,父親說過那都是祖母山上撿回的,堆得半間柴房終年透著木頭香。
那樣讓人酣醉的木頭香她已經很久不曾聞到了,從她一個人上台北以後,老家的人也很難得見到了。她自己艱難而堅強的在這個被她當作家的城市裡活著,一如父親當年。她的情緒容易和天氣共感,因此染上了這個城市的反覆無常、陰晴不定。偶爾,她還是要到儲藏室去整理東西,總是收著收著就莫名地被什麼吸引住。她的記憶、父親的記憶,一起融進房間陳舊的氣味裡頭,她一個背轉身,滿室煙塵無聲無息地墜落。
後記>
  在我的眼裡,歸有光的項脊軒是一個儲藏著回憶的地方。我想像得出他一個人坐在小小的閣子裡,揚眉低首盡是眷戀的深情。想像得出他在十多年以後,站在被月光映得金黃深綠的枇杷樹下拿著舊手稿,添上兩段帶著淚痕的墨跡。
  我有一間小小的房子,留下我住過二十年的痕跡,特別是小小的儲藏室,蒐羅著是二十年來自己與家人的點點滴滴,我在其中窺見他們與自己的秘密,卻小心翼翼地不能說破也不能參透。最近,我也許要跟這間屋子道別,我不知道自己在與他揮別的一刻是會流下悲傷的淚水或是意外地無動於衷。我只知道遲早有一天我要永遠地離開他,甚至連這一份回憶都將變得模糊,我不是不能理解千里搭長棚的聚散分合,只是沒想到不僅是人與人之間,就連人與物之間亦有這樣的因緣際會。要是我真懂得成住壞空,早在我窩在柴房燒火時就應當懂得,可是我沒有。
  人也許可以選擇要不要保有回憶,一狠心撂開手,天下沒有好不了的痛。怕的就是在夜半難眠,側身輾轉之際,莫名流洩了一枕的惆悵。才明白我們從不曾真正遺忘,只是假裝遺忘。
  我品著項脊軒志裡那股混著微微苦澀的寧馨,看著三個女人素素的黑色剪影,涼風一過,便逕自顧盼生姿了起來,一如儲藏室牆角那堆零落的單據與照片,我賴以綴補記憶框架裡的空缺。我和歸有光一樣,沒有選擇輕易的埋葬和遺棄,而選擇了艱難卻執意地追索一份真實的回憶,當涼風再度吹過,她們還要翻飛起百世煙塵也遮蓋不過的光華。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8-3-26 10:43:55编辑过]

湛蓝晴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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