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子吟之江南冬日 作者:怪
很久以来,我一直消极,只肯透过网络和书本观看世相,结识一些不可能会面的灵魂。在虚拟的城里,我并不寂寞,只是对着一面电脑屏幕太久,因而有了恹恹的姿态。是的,我去了江南,在初冬的雨雪中,去了那红衣落尽的江南。
整个旅途中,我是沉默的,所以也是快乐的。仍然有些交谈,和素昧平生的人,和久别重逢的人,在陌生的街景下,说一些晦涩的句子,感觉却仿佛互掷琼瑶,于是会心地笑了,或感伤了。
沪上的第三夜,雨水静静地落在梧桐木上,我和故人踩着衡山路的落叶,互相取笑道:“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哪。”
而今日,我归来了,我只让电脑屏幕小小的光亮着,并敲下了这些在江南成就的文字。我想我忽然明白了伍子胥过昭关时为何会一夜白头,有许多事情,大势已去,不能挽回,风物依然如旧,情怀却业已老去。于是我在冬日的灯下微笑了。即使你此刻赠我明镜,我也必不会讶异自己鬓上多出一绺秋霜。我想,是时候淡忘江南的明艳,重新归依到我灰色的城内,过那复杂艰涩的现实生活了。
【海上花开】
凡人说到此城,烁烁的双眼便仿佛看到海上花开无数,霓虹,罗绮,歌吹,丽人,脂正香,粉正浓,等等等等。
我想去看的,却是张爱玲所说的“金沙银沙,深埋的寂静”。
乘东行的列车,睡上铺,双目所及的风景极为有限,因此只管埋头闷睡。朦胧中,听见下床的一名老者和两个年轻人用沪语在探讨纳米技术,过了一会儿,他们竟然转而打起扑克“斗地主”来。
早晨醒出,窗外不时横过枯黑的树枝。看到田野里和来处相似的作物,同样鸭蛋青色的天光,黄色土地,唯一不同的,是河道渐渐多起来了。在一些极逼仄的河道里,也泊着小小的船只。偶尔会看到石桥。我想,这就是江南了。
可它破败,脏相,单调,颓然,飨我以残山剩水,像一卷失败了的画轴。
上午九时许,出得站来,便坐上了一辆九三零,开往老北门方向。一座城市的士气,是可以从它的交通工具看出来的。在江城的轮渡、电车和专线车上,你都能看到眉色黯然,衣缕生尘的乘客,他们的神情大多是倦怠的,放弃的。可是这一辆九三零,充斥着一些木然的面孔,你只能看到竖起来的风衣领子,精致的化妆,抿得紧紧的双唇和冷冰冰的眼神。但你能从车头的广播里听到南极棉的广告,王菲的新歌,DJ之间的调笑,以及今晚到明日白天的天气。像王家卫的《重庆森林》,一切都在暗涌之中。
去过很多地方,总觉得每一个城,都有些角落正在悄无声息地宛转死去,譬如北京琉璃厂的一家旧书肆,纽约布朗克斯区一个地下室里的电话间,三亚一个野草疯长的植物园,九江电厂旁边的一个车站……想来此地亦如是。可即使是城隍庙和豫园这样老旧的场所,亦是游人如织。
不过是小小的庙宇,却供着三座城隍,而且个个都“目净修广若青莲”,这是很让我讶异的。原来上海人造神,也先要他俊秀。讶异之余,听得当地导游讲解道:“上海之所以特别繁荣,是因为别的地方都只有一位城隍爷,我们却有三位城隍爷”,得意之色,溢于言表。
城隍庙的后殿供着十二位本命星宿,似乎尽是些封神榜里的武将。一旁有卖玉佩的,上面刻着各位星君的小相。我是越来越糊涂了,从观音,弥勒开始,然后是如来,财神,现在竟然到了本命星君,神与我们是愈来愈狎昵了,竟至于肌肤相亲。而曾几何时,他们还是那么衿贵,高高立在庙堂上,隔着香火缭绕,遥遥地关照红尘中的众生相。
出了后殿,便卷入了熙熙攘攘的人潮。城隍庙购物中心的楼都是些仿古建筑,有人停下来拍照,有人从古董店里扛出一扇雕花木窗,有人仰首看楼上的金匾,有人神色颓然地坐在绿波廊外的阑干上。
闲散如我,是没有任何目的性的。一路行来,都在有情无思间。忽然听到唢呐声,扬眉一看,一辆应景的花轿正摇摇晃晃地过来了。
唢呐声热热闹闹地响过一阵,便嘎然而止。抬轿的人将轿帘掀开,一对大鼻子男女意犹未尽地走下了花轿,一群看客则一哄而散。
这便是城隍庙,在崭新的朱楼的环绕之下,有陈旧的庙宇。现代扮相的游客,心不在焉地朝拜完了身披昔时朝服的神,便商量着是去绿波楼吃三丝眉毛酥和凤尾烧卖,还是去松月楼吃素菜包,或者南翔小笼包,酒酿圆子,桂花赤豆汤,诸多选择。最后他们带走在路边店买下的五香豆、梨膏糖、天津大麻花、丝绸围巾,以为手信。这一些,都透着我们这些饮食男女活在尘土里的一团喜气,至于和三位城隍爷的照应有没有关系,却说不清楚了。
城隍庙旁边,还有一条新近建成的老街,店铺林立,卖的大半是些古玩和手工艺品。我有位女友说,去上海的快乐其实就是购物的快乐。沿着老街慢慢走来,我依次买下一套四君子剪纸,两只胭脂盒,一段蓝印花布,两只绣花袋。
其实是很反感在旅行中买东西的。背囊越来越重,行走的自由度也就越来越受限,因此只肯买这些轻如鸿毛的玩意儿。
天性也许是不爱敛财、敛物的,所以在身边的人看来,我的生存状态是极差的。物质的匿乏倒在其次,是那种内心的消极,很难得去爱上什么人,或物,即使面对春光无限也无法迸发热情。
属于我的真正的快乐,应该是在陌生的城里,在天光转暗、风声转弱的一刻,忽然想起多年前,也是这样的小女儿情怀,背着行囊,穿行在不知名的小巷间……刹那间眼底鼻端皆是凉凉的旧时气息。
中午一点,从城隍庙出来,拦了一辆出租车。在江城时,从网上查得,人民广场两点有车开往周庄。开车的小司机却说,他只听说八万人体育馆有去周庄的车。想了想,便让他改道去体育馆。
小司机长一张娃娃脸,有些像木偶剧“大林和小林”里的弟弟小林。甫上车,他便问我:“去周庄做什么?”我答:“去看一看,听说风景很好。”他笑:“很多女孩子是去那里做生意的。”我会过意来,便不知该如何应对,这可真是……
小司机过了一会儿又说:“不过有很多学美术的学生也去那里。”我笑了笑,没有做声。
“你一个人出来玩,爸爸妈妈放心吗?”他看了看我,又问。
哗,这一次我可真是笑出声来。原来上海的司机讲话都这么迂回曲折。换成武汉人,早就直接问出来了:“喂,这位小姐,你是做什么的?”
下车时,小司机忽然说:“我去过周庄好几次,都是送客人过去。”我问他:“那么,周庄好玩不?”他摇摇头说:“不知道,我送完客人就赶回来了。”我说:“噫,怎么不放自己一天假,看看那里的风景。”他说:“我听客人说,去周庄的上海司机,没有一个肯在那里逗留的,大家都赶着回上海,赚钱。”
只好安慰他:“等钱赚足了,就可以放心享受了。”
他的眼睛一亮:“是的,总有一天,我可以放自己的假,到处去看看。”
于是笑着挥手告别了。
加缪在《正义者》里写了一句台词:“俄罗斯步履匆匆”。
你可以想象,眼前这座城市,亦是步履匆匆。在这样的城里,人也许会格外容易老,因为此处的花开得比别处早,落得亦比别处快。在我们生存的世界里,万事都是来得及的,只有享乐除外。眼见得他建高楼,眼见得他宴宾客,眼见得他楼垮了,眼见得他又重来。这个城里的人,在建高楼一节上花了太多的精力和智慧,所以比起别家来,他们的宴会要格外好看些,精致些,这也不足为怪。
【今我来思,杨柳依依】 同上
……
【海上花落】
从周庄回到上海,已经是下午了。中巴车将我撂在老西站。距离和朋友见面的时间只有一个小时,我便背着包找车子去南京路。
是很厌恶嘈杂的一个人,因此站在南京路的新世界外等朋友时,是微微皱着眉的。身边有两个衣黑的少年,他们蹲在台阶上,沉着脸,抽着烟,彼此亦不交谈。在如水的行人中,他们似两只兀自埋头梳理羽毛的鹤。我看着他们两个,也跟着郁闷起来。
和朋友见面后,去朵云轩买了一卷信笺,想象着曾经有铜钱大的眼泪滴在上面。出得朵云轩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南京路上下着小雨,灯火逐一亮起,脚下的路面也开始泛起虹彩。
朋友和我一边往外滩方向走,一边断断续续地提起一些往事。听着听着便觉得迷惘,昔日意,是已经淡忘的,眼前人,是已经疏离的。人生底事,果然往来如梭。
在外滩随处可见的,不再是恋人们,而是游客,闪光灯此起彼伏着。我看了看背景,不过是一面黑黝黝的江水,和彼岸沉默的楼群。巨大的油轮在黑暗的河面上游弋着,连它亦不发出声响。这样子的静,倒是我没有想到的。
朋友正指给我看大江入海的方向,听到身边的游客在说:“对面六点上灯。”
就在这时接到江城小尕的电话,我告诉她:“在外滩等浦东那边亮灯呢。”小尕说:“哗,好浪漫!”笑了,眼前这位朋友其实是无关风月的那种。
灯火亮起来的时刻,黑沉沉的彼岸便象一只缓缓打开的巨蚌,我们的眼里渐渐漾满了晶莹的光华。心知遥遥望见的,其实不过是些俗艳的光束打在那些大厦的楼身上,不过是些钢筋水泥的建筑。但隔了一江酽酽的流水来看,原本无甚意趣的彼岸,便也有了三分动人之处。
朋友指着其中一幢圆顶楼说:“我的公司就在那里面”,我说:“呀,象一只发光的水母!”
离开外滩后,去了淮海中路,这条街的繁华比南京路内敛多了,但左右不过是些霓虹,店铺,行人,车辆。于城市的气息中,重新觉得烦,离开周庄不过是前一晚的事,可我已经开始怀念了。
但面上还是微笑,除开在网络上,已经习惯在生活中不任性,不抱怨,不恣意。
到了朋友安排好的住处,放下行李,立刻上网查看自己的竹叶,有朋友在坛子上问:“人都去了哪里?”正准备回帖子,手机便响了。
去赴约的路上,一直在想:这个将要再见的人,是曾经隔着一层楼用传真机和我谈诗论文的,这个人,在记忆里的交谈中,与我一投一掷,是颇有会心之处的,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样子了。
再见了面,感觉依然好。比起从前,他胖了一些,也许是因为成了家的缘故,也沉静了一些。
雨声灯影里的衡山路,照例有涂厚重眼影的美丽女子立在酒吧门口,为城市的夜生活做一个标注。这样的风景在各个城里是大同小异的,人的想象力之于享乐,不过如是。
在千禧夜约会心仪的女子,仍然会去大光明看午夜场,诉衷情时也仍然是大话西游。
“曾经有一份真挚的感情放在我的面前……”他这样跟我学当夜的台词。
我不可抑制地笑了起来。
也说到了王家卫的《花样年华》,米兰 昆德拉的《死人让位》,等等等等,于现实生活其实是极无意义的话题。可是,昔日那般通宵语不歇的豪情已不再有,于是微笑着说:“该说再见了”。
明知道这一别,便很可能永远不见。但还是极利索地告别了。他有他的海上好人家,我有我的泉石野生涯。
一夜雨声,梦里不知身是客。
第四日。温暖是暂时的,亦是深切的。
去常德路寻张爱玲的故居,末了只觅得似是而非的一幢楼。楼前植着一排银杏,细雨挡不住的一片流光,在我眼里,因了张的缘故,却是老庙的金楼也不能比拟的灿烂。
跟网上的朋友说,我的意到了。
远远的,走了过来,看着我,笑(带些嘲弄)。
我知自己是梦想家,不合时宜,亦入不得伊人的眼,却还是有点气他。
花不解语,徒有色香,奈何奈何。
摧残之,摧残之,何苦惺惺为他!
这样想着,许是眼中带出怒气。他立刻察觉到了,掀一掀眉,又笑了。
怎么办,这样子的灵透,一扬眉便是心证,一拂袖便是了无。
离了常德路,雨下得密了一些。我将风衣的帽子兜住头,转眼看看身边那人,他的头发已经打湿了,鞋面也湿去一半,却依旧步履从容。背心和长裤是美丽的,靴子是可爱的,笑容是温和的,声音是冷静的。我叹口气,因为自己的心是如此平和喜乐的。
在出租车上,他微微笑着说道:“跟你在一起,我竟然是寻根来了。”
这是念小学时每日经过的弄堂……这是小时候定点打防疫针的诊所……这里从前是一家唱片行……曾经最爱吃这家店的面条……好了,到了,这便是儿时的家。但是,家已经被一幢摩登高楼取代,那个当年在三楼的小室里惘惘地张望外面的街景的男童,而今已经是百炼成钢的好男儿了。可是,我的亲爱的,你告诉我,那么多日子,都去了哪里?
离开老城区时,他接了一个电话,回身找不着我,脸上有莫名的惘然。我走了过去。他一把将我的手拉住,握紧了,马上又松开了。果然是心证意证,便不会泥足其中。于是我们沉默地看着对方的脸,笑了。
随后去了东台街,看了些零碎古玩和民俗收藏品。一堆漆着红字的藤盒,几只写着主人姓名的粮斗,没来由地透着些暖老温贫的气息。这些都是让我欢喜的。
文庙是此行最黯淡的一站。佑大的庙宇,只得两三游客。
所有的门、窗、墙、瓦都簇簇新,回廊上只听得自己的脚步声。元朝至清朝时,儒生在此鱼贯而入、鱼贯而出的情形,已不复见。
夫子想来煞是寂寞,他的那一套哲学亦式威了,因而不再有人来朝拜。
在这冬日下着雨的黄昏,大成殿内竟不燃灯。望进去,三圣人的铜像亦似蒙尘许久,并没有人勤加拂拭。此时想起城隍庙里的三城隍来,他们的香火可是旺多了。
殿外的香樟树和广玉兰树上挂一些祈福的红布条。我并不知道人们可以向夫子求些什么,他也不过是生前寂寞、死后荣耀的一哲人罢了。
从文庙出来,雨已经非常大了。
第二日早上五点不到就醒了,缩在被子里打了个电话,那边也是一片睡意朦胧。模糊说了几句。
在地铁里接了一个电话,听到那人的声音,“心里一亮的一刻,也就是心酸的一刻”。
果然我们只爱陌生人。
到得上海车站,从紧急售票处购得T722次车票,很快便上了开往苏州的列车。
这座城在我心里激起的涟漪,至此开始慢慢平复。
如今方知,海上花开,海上花落,原来不过是同一个人寰里的情事。我并不因这个城的艳丽,亦不曾因它似是而非的古旧而触动。渐渐发觉自己果然是迂的,爱的从来就不是那万家灯火,而是那阑珊之处的身影。
隔着如水的人群,与我静静对望。
那一刻,我的心是可以化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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