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千秋网）靳珂，彼间的女子（一——四）

反斗乖乖

作者：处理残酷
从开始，我就知道了这个结局。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我，荆轲，燕国赴秦的正使，和我的副使秦舞阳，终于站到了易水岸边。
    我知道，我的生命正在倒计时。
    我也知道，不久的未来，在秦国的大殿上，至少有一个生命要消逝。
    我甚至知道那失去生命的人会是我！
    所有送行的人都相信我，却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将是如何的一个失败者。
    在很多年后的历史上，人们都会认为我是一个冷血的刺客。
    其实不是的。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
    （一）
    很多年前，当我还能叫做女孩的时候，我生活在北疆的赵国。
    那时最快乐的事，就是穿上娘亲为我缝补过的最漂亮的衣裳
    和那个叫做赢政的弟弟
    一起在城外无尽的草原上放纸鸢。
    天可以万里无云，我们便可以天马行空。
    政儿是个漂亮的男孩，
    有阳光一般明亮的容颜，有星辰一般流动的眼眸，有曲水一般清澈的声音。
    我因此觉得他会是个不凡的人。
    他是喜欢我的，因为我总能带上他为我编织的花冠。
    直到有一天，当华丽的马车停在我俩面前，一些同样华丽的人带着他绝尘而去时，我执着断了风筝的线，久久瞩望。
    一片安宁的大地，一如贫贱的我，从此华贵的他，渐飞渐远的纸鸢，还有身后无尽的草原……
    我以为，我们断了，彻底断了……
    如今，站在易水边的我
    仿佛还可以听见他临走前对我许下的会回来接我的诺言。
    却想不到，这个曾和我暮暮朝朝的质子弟弟，已成为秦的王。
    更想不到到，今天的我，竟要去刺杀这个我很久就爱上了的人。
    （二）
    已经忘了是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了，很久了吧……
    我就坐在那里，身边堆满了尸体，谁靠近我我就杀谁，血浸湿了我的全身，我没有丝毫的感觉，什么是感觉啊……那是什么呢？
    好模糊……
    我只记得当我拿起破柴刀去杀那个企图强暴我的士兵长时，他嚎叫着望着我，四处逃窜，最后慢慢倒在地上，喷出最后一口血，黑色的，粘粘的，溅满了我的脸。
    然后是其他人的血，其他畜生的血。
    望着被大火吞噬着的屋子，望着倒在地上的我唯一的亲人们，望着残阳如血的天空，我笑了，笑的很大声。
    我爬着来到一块石头前，死命的用头撞着石头，发出声声巨响，直到血肉模糊。
    泪水与血水掺在一起，滴落在泥土中，被大地贪婪的吮吸着。
    我开始憎恨天下，这个被六国吞食的天下
    难道用纤弱的手握起杀人的刀，才是这个时代女子的宿命吗?
    从那时起我变成了一个浑身白纱，面色冷艳的女子。
    当然，我的身边还有我的剑。
    我开始用它杀一切生物，鸡，猪，牛，
    然后是人。
    渐渐的，我成了小有名气的杀手。
    毕竟有时侯，女人做杀手是要比男人有优势的。
    乱世成就了乱世的我，而我则用杀人的冷芒照亮我残破的妆。
    （三）
    我的生命中也曾有另一个男子，他叫盖聂，是天下第一的剑客。
    好长一段时间，我以为遇到了一个值得我爱的男子。
    可惜我错了，曾经是武安君白起麾下猛将的他不过是一个疯狂的剑痴。
    之所以和我在一起，也是因为我那上乘的练剑天赋。
    我和他的第一夜，他几乎是用审视一把剑的目光审视着我。
    我于是幻想，匍匐在我身上的，是我那咸阳的英雄。
   （四）
    剑在我身旁两尺，触手可及的地方。
    而面对我在着的，是我要杀的人，我的男人。
    他的呼吸均匀而悠长，所以他是天下第一的剑客。
    但很快，他会什么都不是，绝对是这样的。
    我拔起我的剑向他冲去，就像冲向这个时代的神话。
    他也抽剑迎向我，他终究是不可侵犯的神话。
    冲了七步之后，我脚下一疾，速度忽然变得更快。
    他也跟着加速，不肯有丝毫放松。
    只是眨眼的时间，我蓦地转变了方向，不可思议般的变疾冲为向后退，他显然想不到一个人可以如此随意的在急速运动中改变方向，更想不到一向好强的我会后退。
    可我要的就是他这一瞬的迟疑。
    就在他停住的刹那，没有丝毫声响.寒光一现，剑已出鞘。
    天地亦为之凛然
    我投出的剑以冰冷的锋刺入了他的心。
    所有的动作戛然而止。只有鲜血如迸而出。
    两个人的终点只有两种，不能停下来就只有流动。像血一样流动。
    他还是顶天立地的站着，脸上露出了自嘲的笑容。
    轲，你赢了。我知道会有今天的，我知道的。
    我有些吃惊，那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因为……因为，我爱你。哼哼，可到头来，我还是输了。不是输在你的剑下，而是输给了你的心。
    他重重的跪到了地上，兀自涌出的鲜血，落入滚滚尘埃当中，渐渐被尘土覆盖，那些最终都要了无痕迹的。
    可是，我的心原来还没有变成是沙，无情的沙。
    盖聂临死前对我说，
    去吧，如今荆轲你已经是天下第一，不过，天下的武夫是不会服一个女子的。
    答应我，轲，服食曼陀罗花，用男人的身份
    然后成就你的天涯！
    我默默的听着，独立风中，没有丝毫的喜悦之情，有的只是满怀的萧索寂寥。
    有液体从我的眼角流出，也不知道那是不是泪。
    哭？那是什么？
    我想冷笑，可是却还是抑制不住那些液体的下落，一滴，两滴，三滴……然后是更多。

反斗乖乖

（五）
     一袭粗布麻衣，我缓缓的走在在燕国蓟都的大街上，以荆轲的名字，以男人的身份。
    这个城里每个人的面目都相同，所以一开始我也只是全心全意的去感受足下每一颗细小土砾的形状。
    我没有去秦，虽然我已知道政儿如今已是顶天立地的王。
    可我什么也不是，我只是个不祥的人而已。
    就这样，我认识了高渐离，那个市肆里的狗屠，也是个很美的乐师。
    他的音乐可以让人忘记离人的苦，相思的愁。
    所以我每天在市肆中听他击筑，与他喝酒。
    直到田光来找我。
    （六）
    田光的名字我是听说过的，据说为人智深而勇敢沉着，在燕赵市井游侠之间颇有名姓。
    于是我们喝酒。
    酒酣耳热，他口若悬河，侃侃而论。长长的花白寿眉高高扬起，使他看上去就像我的爷爷。
    但那炯炯逼人的眼睛精光四射，却绝不是七十岁老人的眼。
    杯盏间田光从怀中掏出了一把匕首。
    我没有去看，因为我的脸明显感觉到了逼人的寒光。
    先生觉得这把利刃怎样？他在问我的意见。
    锋芒迫人，绝非凡品。不知是不是赵国徐夫人之物？
    田光仰天长笑，先生果然好眼力，这正是那火夫挚爱之物，只可惜……
    我看着把玩匕首的他，等待着他的未说完的可惜。
    只可惜赵如今已成历史了。
    噢？我把持酒碗的手微微一震，此话怎讲？
    他正色道，先生难道还不知道，秦军铁骑已踏平了赵国的都城，
    赵，灭了！
    我的心头有些微痛，
    赵……真的灭了吗？
    田光为自己倒了满满一碗酒，接着说，
    强秦争战势如破竹，如今赵国以破，秦国又屯兵中山，燕国眼下也危在旦夕。嘿，来小庐煮酒，不必妄谈什么春秋的。实在是今日太子丹将老夫唤入宫中，将欲派刺客行刺秦王的计划悉数告与光，希望我能为国物色一个合适的人选。
    不知前辈是否已成竹在胸？
    他仰头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用老辣的双眼逼视着我，
    先生觉得如果将重任托付给一个身怀绝技，胆色过人，并且神秘如湖，就算与其仅隔咫尺也不能探知其所知的人，又当如何？
    我当然能听得出他言中所指，即使老辣如他，也绝不可能知道我的过去。
    我于是淡淡地笑，淡淡地说，
    田光先生能把这样的秘密坦诚相告，真的是看得起靳某人了。
    田光没能得到他想要的答案。
    他沉默了一会，既而冲着我微笑，秘密，说出来就不是秘密了。
    然后，在我还没有做出反应以前，寒光便已闪过。
    他仰面倒下了，鲜血如同焰火在屋子里绽放，虽然此间没有阳光，我依然觉得眩目无比。
    徐夫人的匕首果然锋利之极，一点声音都没有就这样划过耍赖者的咽喉。
    口子很深，几乎把整个脑袋都切了下来，只留下一层薄薄的皮肤相连。
    豪迈的恐怖着，也真难为了这个忧国忧民的老匹夫！
    很快，屋子里便开始弥漫起那种浓重的腥香。
    那些鲜红的逝去仿佛都具有生命。我只是沉默地站着注视它们不可阻挡地蔓延。
    在满屋死寂中，我甚至可以听见鲜血流淌的声音。
    太熟悉了，真的命中的一些事情是躲也躲不过的吗？
    半晌，我才慢慢蹲下身子，拣起了那重要的匕首。
    然后走出田府这阴暗得令人喘不过气的宅子，觉得头顶的月光变得格外的温暖。
    正正衣冠，索性就去见见那位太子丹殿下好了。
    （七）
    这个唤做姬丹的太子，倒是生得一副好皮囊。
    他是那种即使在人群中也能吸引别人注意力的人。
    或许燕国普通的女子会为他若狂，
    可是我没有。
    他瞟了我一眼，饮了一尊酒，轻轻地问，你就是荆轲？
    我也轻轻的回答，是的！
    听闻荆轲乃天下第的一剑士，今日看来，哈哈，作态怎若小女子一般？
    说话的只是姬丹的幕僚，可我知道，这代表了在场所有人心中的疑惑。
    我用傲然的眼打量了姬丹身边的三位侍士。
    一名夏扶，高大勇猛，神情凛然。
    一名宋易，俊秀英挺，一介儒生。
    最奇特的第三人，他不过十八年华，却有一双死囚的眼，一般的人是不敢接近这种眼神的。
    我知道，他就是传说中的秦舞阳。
    我也知道，刚才说话的就是他！！
    见面不如闻名，一个不知地厚天高的小毛孩。
    这样之后，
    我叹了一口气，说
    轲如今算是明白燕国为什么会有今天了，
    原来太子身边只不过有些会吠的狗罢了。
    一言即罢，夏扶面红耳，赤浑身一震，宋易发怒脸青，浑身战抖。
    秦舞阳更是“啪”的一声，将酒碗摔个粉碎，然后将一口浓痰吐到了我的脸上。
    我声色不动地坐在原处，就让那口浓痰顺着脸向下巴下流，
    依旧淡淡地说，
    你是秦舞阳么？很好。
    十三岁杀过人？也很好。
    你敢杀人，可是你敢杀自己么？
    呵呵，不要这样看着我。看到我的剑了吗？不用多余的力气，只这么轻轻一刺，便解脱了。
    要试一下么？
    他显然被我的话激怒了，一古脑儿从席位上跳起来，拔剑直指我的眉间。
    老子不管你是天下第几，今天就让你躺着出去。
    他的剑实在是慢，在我眼里就如儿戏一般。
    剑不用出鞘，真的只是轻轻一划，便已使得他呆立当场。
    一道伤痕出现在他的右臂，他却忘了疼痛，大声嚷着：你是人还是鬼？
    太子丹这时也走下案来，跪拜在我面前。
    所有人都很诧异，只听他缓缓说：田光我师曾说，真正勇者受到无故屈辱不会发怒，所谓泰山崩于前，美人戏于侧，无故而加辱都能神色不动。我这三人一经突来无理刺激便怒形于色，不是勇之勇者！
    发怒而色不变者。才乃吾所求之人。
    我始终不去答话，只是专心一意地擦拭着我那占了鲜血的剑鞘。
    （八）
    太子丹摒退了所有从人，单独接见着我。
    我与他四目相对，却很久没有去说一句话。室内一片寂静，连壁灯轻微的燃烧声都清晰可闻。
    田光先生死了，自刎而死的。我不带任何感情地说。
    田光先生自杀而死！为了什么？他却震惊万分。
    他要轲转告太子一句话，他一死，国事秘密就永不会再泄漏出去了。
    难道说就为了丹随便说的那一句话？太子难过地说。
    有时候一句话，一个念头都会亡掉一个国家，尤其是像太子这种身份的人。我仍然平静。
    都是丹害了田先生！他的眼泪汩汩流出。
    秦军压境，燕国小势弱，危在旦夕，愿先生救我！
    悲伤之后，太子丹朝我顿首以告。
    秦王要兼并天下之地，臣服海内之人，贪婪至极。现秦军屯兵中山，攻燕在即，丹心含恨，日夜昏沉。可惜燕国力弱民少，根本不是秦国的对手。而各诸侯国又害怕秦王，不敢合纵。丹私下以为，如果有一位勇士出使秦国，以重利相诱，劫持秦王，迫使他全部归还诸侯的土地，那当然最好不过。如若不行，干脆杀了他，秦王死后，秦国必乱，而大将擅兵于外，也必产生异心，再加笼络，裂土而封，他们就会为己而不为秦，外分内乱，君臣相疑，各国利用这个机会结盟，合力讨伐暴秦，秦国就定会灭亡。
    太子丹说话时神情是复杂的，时而俯首叹息，神情沮丧，时而拍案，意气激昂。
    果然强者自有强者的逻辑，弱者自有弱者的道理。
    只是一番老谋深算，却没有增添我对他的丝毫好感。
    轲不才，试问灭其国者，与秦之于燕又有何不同？今天可以有靳轲刺秦，那么明天，却不知会是谁人来谋算太子的颈上人头呢？
    太子丹被我问得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既而笑道。
    先生仁义心肠，丹佩服万分，刺秦之事容待从长计议，还请先生留在宫中，许丹聊表景仰之情。
    我沉默了很久，然后我微笑了。
    很好笑不是吗？我就这样住进了燕国的上舍，成了燕国的上卿。

反斗乖乖

（九）
    日子一天天过，宫中开始盛传起这样一些的故事。
    艳阳天，太子一行塞上跃马，太子丹骑的是一匹真正的千里良驹，风驰电掣，威风凛凛。
    荆轲无心戏言：千里马的肝是天下最好的补品。
    于是，不多时，一盘爆炒马肝便被做成，恭恭敬敬献于他的席前。
    瞠目结舌是吗？还有触目惊心的。
    夜宴，歌舞助兴。弄琴之女艳艺双绝，高山流水，仙乐飘飘。
    酒色微醺，荆柯赞道：好美的一双手。
    于是，转眼间，那双美丽如瓷的双手便被齐根剁下，盛在白玉盘里，由另一位女子捧着，战战兢兢奉于他的面前。
    我只能说，这一切都是真的。
    每一次当我心头肉紧或是欲哭无泪的接过这些惊人的礼物时，
    太子丹总是微笑着站起身说，荆卿啊……
    我开始不懂男人们的世界了，虽然我曾经近似催眠的告诉自己要做个男人。
    再怎么否认，我原来永远只能是个女人。
    女人看来，生于乱世，只要寻一双可以托付的手就足以，何必生死相绝，窥视天下？
    我总是会觉得落寞，孤独。太子丹因此给了我他认为我想要的东西，一切的一切恣我所欲。
    我也知道的，他是在近乎变态的收买人心。
    遗憾得很啊，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
    我想要的，正是他想摧毁的。
    然，这一切发生之后，我仿若是剑在弦上，不得不发。
    倒不是关乎生死存亡的大义，我开始改变主意决定赴秦，是因为我渐渐发现了那与咸阳割舍不断久远无比的感情。我决心见我的政儿，就算是真的要杀了他，他也只能死在轲的手中，我不会允许其他人灭亡我的英雄。
    如果我还有爱的能力，那么这就是我所能做的。
    我于是去找了樊於期。这个秦军的叛将。
    我告诉了他我所谓的构想：愿得将军之首以献秦王，秦王必喜而见臣，臣左手把其袖，右手揕其匈，然则将军之仇报而燕见陵之愧除矣。将军岂有意乎？
    听到这些话，樊於期很是激动，我也不得不做出慷慨激昂的样子。
    谁会知道，我的心里是一阵又一阵悲凉。
    我甚至怀疑，政儿是否真的变得青面獠牙，面目可憎。要不怎会有人会不惜自己的颈上人头，也要杀了他呢？
    当我捧着樊於期的尚有热气的头子去见太子丹时，他又大哭一场，就像当初哭田光一样。
    这回我明显的感到，他也许很开心。
    一下子我明白了，所谓天下，所谓六国，所谓天下大义，真的只是一个君王游戏。
    如果我真的杀了政儿，燕太子一定会自己站起来，充当另一个秦王！
    真的，我已然厌倦了这样的生活。
    （十）
   白衣飘在天际，那是斯楚慑人的白，衣袂动处便扬起虚伪的悲壮。
    宾客衣冠胜雪，易水寒凉呜咽。
    终于解脱了!
    临行前，我对高渐离说，
    为我奏一曲送别吧，我为你歌一首惜离！
    他的琴声一如空灵，我的歌却不能也不许表达心中的压抑。
    我离开了这里，
    要和那个十三岁就杀人、没有人敢正视他目光的志得意满的秦舞阳，去刺秦!
    当我们抵达秦都咸阳时，咸阳街头可谓万人空巷，
    秦国的百姓们急着要看燕国求和的使节团。
    看我们是如何的狼狈，裂土求和以得苟延残喘。
    我不会去理会这些，他们是有理由骄傲的。
    我看的只是秦国的黑旗在天空飘荡，遮天蔽日，
    旗上斗大的秦字更是透着威风八方。
    此外，
    咸阳的风还给我送来了树木正飘落下的片片落叶，原来已经到了秋季。
    那些可爱儿在金色的阳光中翻飞，仿佛进行神圣的舞蹈。
    我凝视着它们，阳光的透过使得它们如玉一般温润透明，所有的脉络都很清晰。
    它们落得很从容，似乎对自己的未来了然于胸，而且不怕被遗忘。
    那么，我呢？
  （十一）
    我跪拜在平阳殿外，那个宽广到空荡荡，装饰得华丽无比的宝殿。
    偌大的空间使我觉得自己居然变得如此狭小！
    他就这样来了，被群臣拥簇着
    我就这样看到了他，他！
    秦王政，我的政儿！
    仿佛雷电一掣。
    他也看到了我。他的眼神充满激动，也充满了疑惑。
    他果然是男人中的男人，威摄天下，矫而不群。
    可他如今，以不再是赵国城外陪轲放纸鸢的政儿了。
    他已经成了王。或许将来，他能成为天下的王。
    他穿着黑色的皇袍在昏暗的朝庭上仿佛寒光内敛的宝剑，目光更像深夜中惊人的闪电。
    当他正坐王位俯视众生的一瞬，所有的王臣都低下了头，不敢对视他的天威！
    连我也是一样。
    只听一个旷远而威严的声音在在我的头顶轰然不绝，燕国使节驿站休整，更择吉日进见。
    （十二）
    甘泉宫中没有一点声音，银白色的华贵装饰一片冰冷
    我一人独自行过明净如水的地砖，看见了地底映出的另一个自已，
    白衣胜雪，青丝披肩。
    是的，这个女子是我，我也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作为女人的我了。
    所以心里也会暗生寒意，手心中也会渗出冷汗。
    安静中我听到了玉漏在滴响，一如我的心。
    我在步摇璎珞中走上了寂静的宫梯，去见王，我的政儿。
    沿着这样的台阶一级一级走着，透过重重的门望去，宫内暗黯的空间透露着阴森无比。
    这真的是一段好长好长的路，此生恐怕不会再有比这更长的路要我走了……
    赢政坐在宝座上，宫灯黯淡的光照不着他的脸。
    这却使得他那隐藏在暗影中的脸的轮廓分外清晰。
    我反而觉得那灯光好象一直追着我，炽热无比。
    我就这么暴露在光明之中，而政儿的一切，我都看不清。
    我离王越来越近，他的眉眼终于变得越来越清晰。
    还是那张思念的脸，只是变得阴沉而城府高深。
    华丽的衣服和雍容的装饰都却能掩饰他脸色的苍白，那是经年没有见过阳光的肤色。
    我的眉间于是掠上轻愁，心头却有点释然了。
    原来童年时期放纸鸢的生活真的离我们远了，很远了。
    他霍然起身，雄躯伟岸，双目如一道闪电注在我的身上，
    许久之后才徐徐化为一个带有一丝人性化的笑容，没有皇者的威严，
    只是淡淡地道;
    轲，知道吗？寡人找你找了很久……
    我本猜想了他所要说的很多很多的话，却唯独没有这一句。
    泪就这么不争气的涌了出来，无可挽留的涌了出来。
    政儿，你很好。
    他笑了，孩子气的，也很骄傲。
    轲，这些年寡人东争西战，打下了大大的功勋，是的，我很好。
    可是，身旁却少了你！告诉寡人，你好吗？
    我的脸上掠过一丝苦笑，我……我很好。
    他的脸容突然变得冷酷到了极点。
    寒电般的目光再次投射到我的身上，久久不发一语，然后蓦地喝道：荆轲，你竟然敢欺骗寡人！你过得一点都不好，你还充当燕丹的棋子，派个女人来当降使，
    说，你们究竟有什么打算，是要寡人的命吗？
    他紧紧的抓住我的双臂，咆哮着问道，
    甘泉宫内充满了沉沉的压力，使我呼吸不得。
    对不起，寡人把你弄痛了。
    赢政放开了抓住了我的手，转身看着墙上大大的江山图，幽幽地说着，
    有时候，寡人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你们要对寡人这样。
    寡人弱冠及位，不敢说英明神武，但也算天赋过人。历经各种家变而屹立不动，礼贤下士，任用别人不敢用的人才。最重要的是寡人能得武将和士卒的心，秦军人人愿意为寡人效死。
    这是古今君主都很难办到的事，历史上只有周武王和商汤能做到。
    他们能以小国寡民统一天下，创下数百年的基业。为什么寡人不能，为什么其他五国的王不顺应天命，还要妄做挣扎呢？
    作为燕国刺客的我默默的听着，听着眼前的这位前无古人的帝王为我阐述他的天下。
    我突然间真正明白，秦王，我的政儿，他将注定是这场游戏的胜者，将注定是这片大地的王。
    他的一切，都不是诸如太子丹之类的跳梁小丑所能比的。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
    政儿把一卷竹简重重的投入了火笼之中。
    韩非那个大结巴还真是有些本事，说的都是治理明言啊！
    我无奈的说，是吧。在王看来，轲恐怕已是那犯禁的侠了。
    他笑了笑，在寡人看来，你并不是侠。
    那是什么？我疑问道。
    你是寡人的女人。
    他转身紧紧抱住了我。
    而我却不得不挣脱。政儿。不要这样。这样的结果恐怕不是最好的。
    面对我的再一次冒犯帝王的傲兀，赢政依旧还是笑。
    他默默地递过来一杯酒，道：这一杯，算寡人敬你！因为你是寡人生平所见的最大胆的女人。
    在这座甘泉里，寡人亲手摔死了自己的两个弟弟，处死长信侯，撵走帝太后，赐死吕不韦。
    但是，今天，寡人不想对你这样，喝完这杯酒，你走吧，樊於期的人头寡人没有兴致看了，督亢之地也不过是燕国的山川地理图，秦国早已大兵压境，这图有没有，根本就没有什么要紧。
    至于燕国，寡人是一定要灭的。所以你走吧，在寡人的疆土上找个地方隐居起来。
    这恐怕是寡人唯一能为你做的事了。
    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流泪了。天下第一的剑士，果然敌部不过天下第一的王者。
    可是，有些事情，我是坚持的。
    如果轲不从呢？
    你…你…好，如果这就是你认为最好的结局，寡人就成全了你，明日寡人就以最隆重的九宾仪式，会同各国驻秦使节和文武大臣，在咸阳宫接见你。
    我庄重的跪拜在赢政的脚下，然后转身欲走。
    却被他喝住，可以告诉政儿这是为什么吗？
    我没有转身，以绝然的口吻说，过了明天，王就会知道了。

反斗乖乖

（十三）
    咸阳烈烈的风吹得很猛。
    一大清早匣装的樊於期头颅和督亢地图绕行咸阳一周，才被送进朝殿。
    秦舞阳的心在虚，他双手发抖，似乎捧不起那个重重的匣子；两腿发软，好像也承受不了他高大身体的重量；脸色更是泛白，有随时昏倒的可能。
    如果说一开始是我厌恶太子丹的话，那么现在我有点可怜他了。
    他连最后的希望也没有了。
    秦国的礼官为我准备的是一套火红的礼服，那是我从不触碰的强烈颜色。
    因为这种灼目的色艳，能让我联想起死亡的血红。
    冥冥中早有主宰了。
    我们在天意面前从来都是软弱无力，只能充当苍天的玩偶，上演悲伤的戏剧。
    一切都到了结束的时候，恐怕是这样的。
    王座上的赢政坐得依然笔直，即使寒风凛冽，把他的衣服吹得飘荡，他也一动不动。
    因为身上散发着强烈而不可进犯的狂傲和尊严。
    我捧着秦舞阳手中的七十二城地图，坦然地走进了陌生的平阳殿。
    手中的地图是我唯一能把兵器带进秦宫的机会，那把徐夫人的匕首如今就老老实实地等待在地图中的最深处。
    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的，即使是秦舞阳也不知道。
    再次跪拜在政儿的面前，我为他摊开了督亢地图。
    地图很长。
    上面有蓝色的线，那是燕地的河流。有黄色的线，那是燕地内的道路。有红色的点，那是燕国的城镇。
    可是这一切都没有吸引着年轻的秦王，他只是在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找寻着地图上所没有的东西，
    那是我的心。
    无论多么长的东西，终于会有到头的时候。
    现在，地图就已经到头。
    于是图穷匕现！噬命的寒芒照亮了满堂人的眼睛。
    一瞬间，朝庭上杀气盈旋。
    所有的王臣惊惶失措，呼喝大叫，东奔西跑，乱成一窝。
    有汗水从政儿的额上滑落，显然，他也没想到我真的会要他的命。
    可是，连我自己也不相信，我真的会吗？
    握着他抵抗的手，我把匕首送入了自己的胸膛。
    应该没有人知道这是为什么，除了我。
    原因其实很简单，因为他是王，天下的王。
    我说过，我希望在秦王殿上失去生命的是我。
    如今，我做到了。
    我还能看见他的眼神，还能清楚感觉到他此刻心里的痛。
    就算我真的辜负了他，他还是那样的爱我。
    我突然有些后悔，如果他不是他而我不是我，那么彼此就不会这么难过了。
    但是我不会遗憾，因为我知道，他爱着我，并且从来没有改变过。
    有泪滑过我的颊，他却没有。即便有刹那间的心碎，即便我是他最爱的女子，他也不允许自己有泪。
    他也做到了， 这才是天下的王。
    我浅浅一笑。然后倒了下去。
    最后一眼，看到是暮云铺出绚烂的红霞，染红了整个的天际。
    （结）
    公元前227年，燕太子丹使荆轲刺秦，败，同年，秦将王翦、辛胜破燕代联军于易水。
     公元前226年，秦将王翦破蓟都，燕王喜杀太子丹求和。同年，有赵女入宫献艺，琴底置刃刺杀嬴政不成，被杀。
     公元前222年，秦将王贲破辽东，俘燕王喜，燕灭。掠代王嘉，赵亡。高渐离被虏至咸阳，于庭乐时，以灌铅之筑击杀嬴政不成，被杀。自此嬴政终生不复近诸侯之人。
    公元前221年，秦将王贲经燕南下，破临淄，俘齐王建，齐灭。秦一统六国。
    公元前213年，始皇帝之令便行大地。焚书令下。除博士官掌管的图书和农书医书及求神问卜之书外，民间所有书籍收缴后付之一炬。次年，坑儒令下，历史的书页被血滴濡湿后荆轲，彼间的女子，终于化身为名载史籍的荆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