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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校六记--------杨 绛(1---3)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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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10-10 18:05:56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干 校 六 记
杨  绛

目   录
小引(钱钟书)
第一章:下放记别
第二章:凿井记劳
第三章:学圃记闲
第四章:“小趋”记情
第五章:冒险记幸
第六章:误传记妄

小引
杨绛写完《干校六记》,把稿子给我看了一遍。我觉得她漏写了一篇,篇名不妨暂定为《运动记愧》。
学部在干校的一个重要任务是搞运动,清查“五一六分子”。干校两年多的生活是在这个批判斗争的气氛中度过的;按照农活、造房、搬家等等需要,搞运动的节奏一会子加紧,一会子放松,但仿佛间歇疟疾病,始终缠住身体。“记劳”,“记闲”,记这,记那都不过是这个大背景的小点缀,大故事的小穿插。
现在事过境迁,也可以说水落石出。在这次运动里,如同在历次运动里,少不了有三类人。假如要写回忆的话,当时在运动里受冤枉、挨批斗的同志们也许会来一篇《记屈》或《记愤》。至于一般群众呢,回忆时大约都得写《记愧》:或者惭愧自己是糊涂虫,没看清“假案”、“错案”,一味随着大伙儿去糟蹋一些好人;或者(就象我本人)惭愧自已是懦怯鬼,觉得这里面有冤屈,却没有胆气出头抗议,至多只敢对运动不很积极参加。也有一种人,他们明知道这是一团乱蓬蓬的葛藤账,但依然充当旗手、鼓手、打手,去大判“葫芦案”。按道理说,这类人最应当“记愧”。不过,他们很可能既不记忆在心,也无愧怍于心。他们的忘记也许正由于他们感到惭愧,也许更由于他们不觉惭愧。惭愧常使人健忘,亏心和丢脸的事总是不愿记起的事,因此也很容易在记忆的筛眼里走漏得一干二净。惭愧也使人畏缩、迟疑,耽误了急剧的生存竞争;内疚抱愧的人会一时上退却以至于一辈子落伍。所以,惭愧是该被淘汰而不是该被培养的感情;古来经典上相传的“七情”里就没有列上它。在日益紧张的近代社会生活里,这种心理状态看来不但无用,而且是很不利的,不感觉到它也罢,落得个身心轻松愉快。
《浮生六记》——一部我很不喜欢的书——事实上只存四记,《干校六记》理论上该有七记。在收藏家、古董贩和专家学者通力合作的今天,发现大小作家们并未写过的未刊稿已成为文学研究里发展特快的新行业了。谁知道没有那么一天,这两部书缺掉的篇章会被陆续发现,补足填满,稍微减少了人世间的缺陷。
钱钟书
一九八○年十二月

一  下放记别
中国社会科学院,以前是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简称学部。我们夫妇同属学部;默存在文学所,我在外文所。一九六九年,学部的知识分子正在接受“工人、解放军宣传队”的“再教育”。全体人员先是“集中”住在办公室里,六、七人至九、十人一间,每天清晨练操,上下午和晚饭后共三个单元分班学习。过了些时候,年老体弱的可以回家住,学习时间渐渐减为上下午两个单元。我们俩都搬回家去住,不过料想我们住在一起的日子不会长久,不日就该下放干校了。干校的地点在纷纷传说中逐渐明确,下放的日期却只能猜测,只能等待。
我们俩每天各在自己单位的食堂排队买饭吃。排队足足要费半小时;回家自己做饭又太费事,也来不及。工、军宣队后来管束稍懈,我们经常中午约会同上饭店。
饭店里并没有好饭吃,也得等待;但两人一起等,可以说说话。那年十一月三日,我先在学部大门口的公共汽车站等待,看见默存杂在人群里出来。他过来站在我旁边,低声说:“耽会儿告诉你一件大事。”我着看他的脸色,猜不出什么事。
我们挤上了车,他才告诉我:“这个月十一号,我就要走了。我是先遣队。”
尽管天天在等待行期,听到这个消息,却好象头顶上着了一个焦雷。再过几天是默存虚岁六十生辰,我们商量好:到那天两人要吃一顿寿面庆祝。再等着过七十岁的生日,只怕轮不到我们了。可是只差几天,等不及这个生日,他就得下干校。
“为什么你要先遣呢?”
“因为有你。别人得带着家眷,或者安顿了家再走;我可以把家撂给你。”
干校的地点在河南罗山,他们全所是十一月十七号走。
我们到了预定的小吃店,叫了一个最现成的沙锅鸡块——不过是鸡皮鸡骨。我舀些清汤泡了半碗饭,饭还是咽不下。
只有—个星期置备行装,可是默存要到末了两天才得放假。我倒借此赖了几天学,在家收抬东西。这次下放是所谓“连锅端”——就是拔宅下放,好象是奉命一去不复返的意思。没用的东西、不穿的衣服、自己宝贵的图书、笔记等等,全得带走,行李一大堆。当时我们的女儿阿圆、女婿得一,各在工厂劳动,不能叫回来帮忙。他们休息日回家,就帮着收拾行李,并且学别人的样,把箱子用粗绳子密密缠捆,防旅途摔破或压塌。可惜能用粗绳子缠捆保护的,只不过是木箱铁箱等粗重行李;这些木箱、铁箱,确也不如血肉之躯经得起折磨。
经受折磨,就叫锻炼;除了准备锻炼,还有什么可准备的呢。准备的衣服如果太旧,怕不经穿;如果太结实,怕洗来费劲。我久不缝纫,胡乱把耐脏的料子用缝衣机做了个毛毡的套子,准备经年不洗。我补了一条裤子,坐处象个布满经线纬线的地球仪,而且厚如龟壳。默存倒很欣赏,说好极了,穿上好比随身带着个座儿,随处都可以坐下。他说,不用筹备得太周全,只需等我也下去,就可以照看他。至于家人团聚,等几时阿圆和得一乡间落户,待他们迎养吧。
转眼到了十一号先遣队动身的日子。我和阿圆、得一送行。默存随身行李不多,我们找个旮旯儿歇着等待上车。待车室里,闹嚷嚷、乱哄哄人来人往,先遣队的领队人忙乱得只恨分身无术,而随身行李太多的,只恨少生了几双手。得一忙放下自己拿的东西,去帮助随身行李多得无法摆布的人。默存和我看他热心为旁人效力,不禁赞许新社会的好风尚,同时又互相安慰说:得一和善忠厚,阿圆有他在—起,我们可以放心。
得一掮着、拎着别人的行李,我和阿圆帮默存拿着他的几件小包小袋,排队挤进月台,挤上火车,找到个车厢安顿了默存。我们三人就下车,痴痴站着等火车开动。
我记得从前看见坐海船出洋的旅客,登上摆渡的小火轮,送行者就把许多彩色的纸带抛向小轮船;小船慢馒向大船开去,那一条条彩色的纸带先后迸断,岸上就拍手欢呼。也有人在欢呼声中落泪;迸断的彩带好似迸断的离情。这番送人上干校,车上的先遣队和车下送行的亲人,彼此间的离情假如看得见,就决不是彩色的,也不能一迸就断。
默存走到车门口,叫我们回去吧,别等了。彼此遥遥相望,也无话可说。我想,让他看我们回去还有三人,可以放心释念,免得火车驰走时,他看到我们眼里,都在不放心他一人离去。我们遵照他的意思,不等车开,先自走了。几次回头望望,车还不动,车下还是挤满了人。我们默默回家;阿圆和得一接着也各回工厂。他们同在一校而不同系,不在同一个工厂劳动。
过了一两天,文学所有人通知我,下干校的可以带自己的床,不过得用绳子缠捆好,立即送到学部去。粗硬的绳子要缠捆得服贴,关键在绳子两头;不能打结子,得把绳头紧紧压在绳下。这至少得两人一齐动手才行。我只有一天的期限,一人请假在家,把自己的小木床拆掉。左放、右放,怎么也无法捆在一起,只好分别捆;而且我至少还欠一只手,只好用牙齿帮忙。我用细绳缚住粗绳头,用牙咬住,然后把一只床分三部分捆好,各件重复写上默存的名字。小小一只床分拆了几部,就好比兵荒马乱中的一家人,只怕一出家门就彼此失散,再聚不到一处去。据默存来信,那三部分重新团聚一处,确也害他好生寻找。
文学所和另一所最先下放。用部队的辞儿,不称“所”而称“连”。两连动身的日子,学部敲锣打鼓,我们都放了学去欢送。下放人员整队而出;红旗开处,俞平老和俞师母领队当先。年逾七旬的老人了,还象学龄儿童那样排着队伍,远赴干校上学,我看着心中不忍,独身先退;一路回去,发现许多人缺乏欢送的热情,也纷纷回去上班。大家脸上都漠无表情。
我们等待着下干校改造,没有心情理会什么离忧别恨,也没有闲暇去品尝那“别是一般”的“滋味”。学部既已有一部分下了干校,没下去的也得加紧干活儿。
成天坐着学习,连“再教育”我们的“工人师父”们也腻味了。有一位二十二三岁的小“师父”嘀咕说:“我天天在炉前炼钢,并不觉得劳累,现在成天坐着,屁股也痛,脑袋也痛,浑身不得劲儿。”显然炼人比炼钢费事;“坐冷板凳”也是一项苦功夫。
炼人靠体力劳动。我们挖完了防空洞——一个四通八达的地下建筑,就把图书搬来搬去。捆,扎,搬运,从这楼搬到那搂,从这处搬往那处;搬完自己单位的图书,又搬别单位的图书。有一次,我们到一个积尘三年的图书室去搬出书籍、书柜、书架等,要腾出屋子来。有人一进去给尘土呛得连打了二十来个嚏喷。我们尽管戴着口罩,出来都满面尘土,咳吐的尽是黑痰。我记得那时候天气已经由寒转暖而转热。沉重的铁书架、沉重的大书橱、沉重的卡片柜——卡片屉内满满都是卡片,全都由年轻人狠命用肩膀扛,贴身的衣衫磨破,露出肉来。这又使我惊叹,最经磨的还是人的血肉之躯!
弱者总沾便宜;我只干些微不足道的细事,得空就打点包裹寄给干校的默存。
默存得空就写家信;三言两语,断断续续,白天黑夜都写。这些信如果保留下来,如今重读该多么有趣!但更有价值的书信都毁掉了,又何惜那几封。
他们一下去,先打扫了一个土积尘封的劳改营。当晚睡在草铺上还觉[火奥]热。忽然一场大雪,满地泥泞,天气骤寒。十七日大队人马到来,八十个单身汉聚居一间屋里,都睡在土炕上。有个跟着爸爸下放的淘气小男孩儿,临睡常绕炕撒尿一匝,为炕上的人“施肥”。休息日大家到镇上去买吃的:有烧鸡,还有煮熟的乌龟。我问默存味道如何;他却没有尝过,只悄悄做了几首打油诗寄我。
罗山无地可耕,干校无事可干。过了一个多月,干校人员连同家眷又带着大堆箱笼物件,搬到息县东岳。地图上能找到息县,却找不到东岳。那儿地僻人穷,冬天没有燃料生火炉子,好多女同志脸上生了冻疮。洗衣服得蹲在水塘边上“投”。
默存的新衬衣请当地的大娘代洗,洗完就不见了。我只愁他跌落水塘;能请人代洗,便赔掉几件衣服也值得。
在北京等待上干校的人,当然关心干校生活,常叫我讲些给他们听。大家最爱听的是何其芳同志吃鱼的故事。当地竭泽而渔,食堂改善伙食,有红烧鱼。其芳同志忙拿了自己的大漱口杯去买了一份;可是吃来味道很怪,愈吃愈怪。他捞起最大的一块想尝个究竟,一看原来是还未泡烂的药肥皂,落在漱口杯里没有拿掉。大家听完大笑,带着无限同情。他们也告诉我一个笑话,说钱钟书和丁××两位一级研究员,半天烧不开一锅炉水!我代他们辩护:锅炉设在露天,大风大雪中,烧开一锅炉水不是容易。可是笑话毕竟还是笑话。
他们过年就开始自己造房。女同志也拉大车,脱坯,造砖,盖房,充当壮劳力。默存和俞平伯先生等几位“老弱病残”都在免役之列,只干些打杂的轻活儿。他们下去八个月之后,我们的“连”才下放。那时候,他们已住进自己盖的新屋。
我们“连”是一九七○年七月十二日动身下干校的。上次送默存走,有我和阿圆还有得一。这次送我走,只剩了阿圆一人;得一已于一月前自杀去世。
得一承认自己总是“偏右”一点,可是他说,实在看不惯那伙“过左派”。他们大学里开始围剿“五一六”的时候,几个有“五一六”之嫌的“过左派”供出得一是他们的“组织者”,“五一六”的名单就在他手里。那时候得一已回校,阿圆还在工厂劳动;两人不能同日回家。得一末了一次离开我的时候说;“妈妈,我不能对群众态度不好,也不能顶撞宣传队;可是我决不能捏造个名单害人,我也不会撒谎。”他到校就失去自由。阶级斗争如火如荼,阿圆等在厂劳动的都返回学校。
工宣队领导全系每天三个单元斗得一,逼他交出名单。得一就自杀—了。
阿圆送我上了火车,我也促她先归,别等车开。她不是一个脆弱的女孩子,我该可以放心撇下她。可是我看着她踽踽独归的背影,心上凄楚,忙闭上眼睛;闭上了眼睛,越发能看到她在我们那破残凌乱的家里,独自收拾整理,忙又睁开眼。车窗外已不见了她的背影。我又合上眼,让眼泪流进鼻子,流入肚里。火车慢慢开动,我离开了北京。
干校的默存又黑又瘦,简直换了个样儿,奇怪的是我还一见就认识。
我们干校有一位心直口快的黄大夫。一次默存去看病,她看他在签名簿上写上钱钟书的名字,怒道:“胡说!你什么钱钟书!钱钟书我认识!”默存一曰咬定自已是钱钟书。黄大夫说:“我认识钱钟书的爱人。”默存经得起考验,报出了他爱人的名字。黄大夫还待信不信,不过默存是否冒牌也没有关系,就不再争辩。事后我向黄大夫提起这事,她不禁大笑说:“怎么的,全不象了。”
我记不起默存当时的面貌,也记不起他穿的什么衣服,只看见他右下额一个红胞,虽然只有榛子大小,形状却峥嵘险恶:高处是亮红色,低处是暗黄色,显然已经灌脓。我吃惊说:“啊呀,这是个疽吧?得用热敷。”可是谁给他做热敷呢?我后来看见他们的红十字急救药箱,纱布上、药棉上尽是泥手印。默存说他已经生过一个同样的外疹,领导上让他休息了几天,并叫他改行不再烧锅炉。他目前白天看管工具,晚上巡夜。他的顶头上司因我去探亲,还特地给了他半天假。可是我的排长却非常严厉,只让我随人去探望一下,吩咐我立即回队。默存送我回队,我们没说得几句话就分手了。得一去世的事,阿圆和我暂时还瞒着他,这时也未及告诉。
过了一两天他来信说:那个胞儿是疽,穿了五个孔。幸亏打了几针也渐见痊好。我们虽然相去不过一小时的路程,却各有所属,得听指挥、服从纪律,不能随便走动,经常只是书信来往,到休息日才许探亲。休息日不是星期日;十天一次休息,称为大礼拜。如有事,大礼拜可以取消。可是比了独在北京的阿圆,我们就算是同在一处了。

二  凿井记劳
干校的劳动有多种。种豆、种麦是大田劳动。大暑天,清晨三点钟空著肚子就下地。六点送饭到田里,大家吃罢早饭,劳动到午时休息;黄昏再下地干到晚。各连初到,借住老乡家。借住不能久占,得赶紧自己造屋。造屋得用砖;砖不易得,大部分用泥坯代替。脱坯是极重的活儿。此外,养猪是最脏又最烦的活儿。菜园里、厨房里者弱居多,繁重的工作都落在年轻人肩上。
有一次,干校开一个什么庆祝会,演出的节目都不离劳动。有一个话剧,演某连学员不怕砖窑倒塌,冒险加紧烧砖,据说真有其事。有一连表演钻井,演员一大群,没一句台辞,唯一曲动作是推着钻井机切团打转,一面有节奏地齐声哼“嗯唷!嗯唷!嗯唷!嗯唷!”大伙儿转呀、转呀,转个没停——钻机并不能停顿,得日以继夜,一口气钻到底。“嗯唷!嗯唷!嗯唷!嗯唷!”那低沉的音调始终不变,使人记起曾流行一时的电影歌曲《伏尔加船夫曲》;同时仿佛能看到拉纤的船夫踏在河岸上的一只只脚,带着全身负荷的重量,疲劳地一步步挣扎着向前迈进。戏虽单调,却好象比那个宣扬“不怕苦、不怕死”的烧窑剧更生动现实。散场后大家纷纷议论,都推许这个节目演得好,而且不必排练,搬上台去现成是戏。
有人忽脱口说:“啊呀!这个剧——思想不大对头吧?好象——好象——咱们都那么——那么——”
大家都会意地笑。笑完带来一阵沉默,然后就谈别的事了。
我分在菜园班。我们没用机器,单凭人力也凿了一眼井。
我们干校好运气,在淮河边上连续两年干旱,没遭逢水灾。可是干硬的地上种菜不易。人家说息县的地“天雨一包脓,天晴一片铜”。菜园虽然经拖拉机耕过一遍,只翻起满地大坷垃,比脑袋还大,比骨头还硬。要种菜,得整地;整地得把一块块坷垃砸碎、砸细,不但费力,还得耐心。我们整好了菜畦,挖好了灌水渠,却没有水。邻近也属学部干校的菜园里有一眼机井,据说有十米深呢。我们常去讨水喝。人力挖的并不过三米多,水是浑的。我们喝生水就在吊桶里掺一小瓶痧药水,聊当消毒,水味很怪。十米深的井,水又甜又凉,大太阳下干活儿渴了舀一碗喝,真是如饮甘露。我们不但喝,借便还能洗洗脚手。可是如要用来浇灌我们的菜园却难之又难。不用水泵,井水流不过来。一次好不容易借到水泵,水经过我们挖的渠道流人菜地,一路消耗,没浇灌得几畦,天就黑了,水泵也拉走了。我们撒下了菠菜的种子,过了一个多月,一场大雨之后,地里才露出绿苗来。所以我们决计凿一眼灌园的井。选定了地点,就破土动工。
那块地硬得真象风磨铜。我费尽吃奶气力,一锹下去,只筑出一道白痕,引得小伙子们大笑。他们也挖得吃力,说得用鹤嘴镬来凿。我的“拿手”是脚步快;动不了手,就飞跑回连,领了两把鹤嘴镬,扛在肩头,居然还能飞快跑回菜园。他们没停手,我也没停脚。我们的壮劳力轮流使鹤嘴镬凿松了硬地,旁人配合着使劲挖。大家狠干了一天,挖出一个深潭,可是不见水。我们的“小牛”是“大男子主义者”。他私下嘀咕说:挖井不用女人;有女人就不出水。菜园班里只两个女人,我是全连女人中最老的;阿香是最小的,年岁不到我的一半。她是华侨,听了这句闻所未闻的话又气又笑,吃吃地笑着来告诉我,一面又去和“小牛”理论,向他抗议。可是我们俩真有点耽心,怕万一碰不上水脉,都怪在我们身上。幸亏没挖到二米,土就渐渐潮润,开始见水了。
干土挖来虽然吃力,烂泥的分量却更沉重。越挖越泥泞,两三个人光着脚跳下井去挖,把一桶桶烂泥往上送,上面的人接过来往旁边倒,霎时间井口周围一片泥泞。大家都脱了鞋袜。阿香干活儿很欢,也光着两只脚在井边递泥桶。我提不动一桶泥,可是凑热闹也脱了鞋袜,把四处乱淌的泥浆铲归一处。
平时总觉得污泥很脏,痰涕屎尿什么都有;可是把脚踩进污泥,和它亲近了,
也就只觉得滑腻而不嫌其脏。好比亲人得了传染病,就连传染病也不复嫌恶,一并可亲。我暗暗取笑自己:这可算是改变了立场或立足点吧!
我们怕井水涌上来了不便挖掘。人工挖并虽然不象机器钻井那样得日以继夜、一气钻成,可也得加把劲儿连着干。所以我们也学大田劳动的榜样,大清早饿着肚子上菜园;早饭时阿香和我回厨房去,把馒头、稀饭、咸菜、开水等放在推车上,送往菜园。平坦的大道或下坡路上,由我推车;拐弯处,曲曲弯弯的小道或上坡路上,由阿香推。那是很吃力的;推得不稳,会把稀饭和开水泼掉。我曾试过,深有体会。我们这种不平等的合作,好在偏劳者不计较,两人干得很融洽。中午大伙回连吃饭;休息后,总干到日暮黄昏才歇工,往往是最后一批吃上晚饭的。
我们这样狠干了不知多少天,我们的井已挖到三米深。末后几天,水越多,挖来越加困难,只好借求外力,请来两位大高个儿的年轻人。下井得浸在水里。一般打井总在冬天,井底暖和。我们打井却是大暑天,井底阴冷。阿香和我耽心他仍泡在寒森森的冷水里会致病。可是他们兴致热哄哄的,声言不冷。我们俩不好意思表现得婆婆妈妈,只不断到井口侦察。
水渐渐没膝,渐渐没腿,渐渐齐腰。灌园的井有三米多已经够深。我说要去打一斤烧酒为他们驱寒,借此庆功。大家都很高兴。来帮忙的劳力之一是后勤排的头头,他指点了打酒的窍门儿。我就跑回连,向厨房如此这般说了个道理,讨得酒瓶。
厨房里大约是防人偷酒喝,瓶上贴着标签,写了一个大“毒”宇,旁边还有三个惊叹号;又画一个大骷髅,下面交叉着两根枯骨。瓶里还剩有一寸深的酒。我抱着这么个可怕的瓶子,赶到离菜园更往西二里路的“中心点”上去打酒;一路上只怕去迟了那里的合作社已关门,恨不得把神行太保拴在脚上的甲马借来一用。我没有买酒的证明,凭那个酒瓶,略费唇舌,买得一斤烧酒。下酒的东西什么也没有,可吃的只有泥块似的“水果糖”,我也买了一斤,赶回菜园。
灌园的井已经完工。壮劳力、轻劳力都坐在地上休息。大家兴冲冲用喝水的大杯小杯斟酒喝,约莫喝了一斤,瓶里还留下一寸深的酒还给厨房。大家把泥块糖也吃光。这就是我们的庆功宴。
挖井劳累如何,我无由得知。我只知道同屋的女伴干完一天活儿,睡梦里翻身常“哎呀”、“喔唷”地哼哼。我睡不熟,听了私心惭愧,料想她们准累得浑身酸痛呢。我也听得小伙子们感叹说:“我们也老了”;嫌自己不复如二十多岁时筋力强健。想来他们也觉得力不从心。
等买到戽水的机器,井水已经涨满。井面宽广,所以井台更宽广。机器装在水中央;井面宽,我们得安一根很长的横杠。这也有好处;推着横杠戽水,转的圈儿大,不象转小圈儿容易头晕。小伙子们练本领,推着横杠一个劲儿连着转几十圈,甚至一百圈。偶来协助菜园劳动的人也都承认:菜园子的“蹲功”不易,“转功”也不易。
我每天跟随同伙早出晚归,干些轻易的活儿,说不上劳动。可是跟在旁边,就仿佛也参与了大伙儿的劳动,渐渐产生一种“集体感”或“合群感”,觉得自己是“我们”或“咱们”中的一员,也可说是一种“我们感”。短暂的集体劳动,一项工程完毕,大家散伙,并不产生这种感觉。脑力劳动不容易通力合作——可以合作,但各有各的成绩;要合写一篇文章,收集材料的和执笔者往往无法“劲儿一处使”,团不到一块儿去。在干校长年累月,眼前又看不到别的出路,“我们感”就逐渐增强。
我能听到下干校的人说:“反正他们是雨水不淋、太阳不晒的!”那是“他们”。
“我们”包括各连干活儿的人,有不同的派别,也有“牛棚”里出来的人,并不清一色。反正都是“他们”管下的。但管我们的并不都是“他们”;“雨水不琳、太阳不晒的”也并不都是“他们”。有一位摆足了首长架子,训话“嗯”一声、“啊”一声的领导,就是“他们”的典型;其它如“不要脸的马屁精”、“他妈的也算国宝”之流,该也算是属于“他们”的典型。“我们”和“他们”之分,不同于阶级之分。可是在集体劳动中我触类旁通,得到了教益,对“阶级感情”也稍稍增添了一点领会。
我们奉为老师的贫下中农,对干校学员却很见外。我们种的白薯,好几垅一夜间全偷光。我们种的菜,每到长足就被偷掉。他们说:“你们天天买菜吃,还自己种菜!”我们种的树苗,被他们拔去,又在集市上出售。我们收割黄豆的时候,他们不等我们收完就来抢收,还骂“你们吃商品粮的!”我们不是他们的“我们”,却是“穿得破,吃得好,一人一块大手表”的“他们”。

三  学圃记闲
我们连里是人人尽力干活儿,尽量吃饭——也算是各尽所能、各取所需吧?当然这只是片面之谈,因为各人还领取不同等级的工资呢。我吃饭少,力气小,干的活儿很轻,而工资却又极高,可说是占尽了“社会主义优越性”的便宜,而使国家吃亏不小。我自觉受之有愧,可是谁也不认真理会我的歉意。我就安安分分在干校学种菜。
新辟一个菜园有许多工程。第一项是建造厕所。我们指望招徕过客为我们积肥,所以地点选在沿北面大道的边上。五根本棍——四角各树一根,有一边加树一棍开个门;编上黍秸的墙,就围成一个厕所。里面埋一口缸沤尿肥;再挖两个浅浅的坑,放几块站脚的砖,厕所就完工了。可是还欠个门帘。阿香和我商量,要编个干干净净的帘子。我们把黍秸剥去壳儿,剥出光溜溜的芯子,用麻绳细细致致编成一个很漂亮的门帘;我们非常得意,挂在厕所门口,觉得这厕所也不同寻常。谁料第二天清早跑到菜地一看,门帘不知去向,积的粪肥也给过路人打扫一空。从此,我和阿香只好互充门帘。
菜园没有关栏。我们菜地的西、南和西南隅有三个菜园,都属于学部的干校。
有一个菜园的厕所最讲究,粪便流入厕所以外的池子里去,厕内的坑都用砖砌成。可是他们积的肥大量被偷,据说干校的粪,肥效特高。
我们挖了一个长方形的大浅坑沤绿肥。大家分头割了许多草,沤在坑里,可是不过一顿饭的功夫,沤的青草都不翼而飞,大概是给拿去喂牛了。在当地,草也是希罕物品,干草都连根铲下充燃料。
早先下放的连,菜地上都已盖上三间、五间房子。我们仓促间只在井台西北搭了一个窝棚。树起木架,北面筑一堵“干打垒”的泥墙,另外三面的墙用黍秸编成。棚顶也用黍秸,上盖油毡,下遮塑料布。菜园西北有个砖窑是属于学部干校的,窑下散落着许多碎砖。我们拣了两车来铺在窝棚的地下,棚里就不致太潮湿。这里面还要住人呢。窝棚朝南做了一扇结实的木门,还配上锁。菜园的班长,一位在菜园班里的诗人,还有“小牛”——三人就住在这个窝棚里,顺带看园。我们大家也有了个地方可以歇歇脚。
菜畦里先后都下了种。大部分是白菜和萝卜;此外,还有青菜、韭菜、雪里红、莴笋、胡萝卜、香菜、蒜苗等。可是各连建造的房子——除了最早下放的几连——都聚在干校的“中心点”上,离这个菜园稍远。我们在新屋近旁又分得一块菜地,壮劳力都到那边去整地挖沟。旧菜园里的庄稼不能没人照看,就叫阿香和我留守。我们把不包心的白菜一叶叶顺序包上,用藤缠住,居然有一部分也长成包心的白菜,只是包得不紧密。阿香能挑两桶半满的尿,我就一杯杯舀来浇灌。我们偏爱几个“象牙萝卜”或“太湖萝卜”——就是长的白萝卜。地面上露出的一寸多,足有小饭碗那么顸。我们私下说:“咱们且培养尖子!”所以把班长吩咐我们撒在胡萝卜地里的草木灰,全用来肥我们的宝贝。真是宝贝!到收获的时候,我满以为泥下该有一尺多长呢,至少也该有大半截。我使足劲儿去拔,用力过猛,扑通跌坐地下,原来泥里只有几茎须须。从来没见过这么扁的“长”萝卜!有几个红萝卜还象样,一般只有鸭儿梨大小。天气渐转寒冷,蹲在畦边松土拔草,北风直灌入背心。
我们回连吃晚饭,往往天都黑了。那年十二月,新屋落成,全连搬到“中心点”上去;阿香也到新菜地去干活儿。住窝棚的三人晚上还回旧菜园睡觉,白天只我一人在那儿看守。
班长派我看菜园是照顾我,因为默存的宿舍就在砖窑以北不远,只不过十多分钟的路。默存是看守工具的。我的班长常叫我去借工具。借了当然还要还。同伙都笑嘻嘻地看我兴冲冲走去走回,借了又还。默存看守工具只管登记,巡夜也和别人轮值,他的专职是通信员,每天下午到村上邮电所去领取报纸、信件、包裹等回连分发。邮电所在我们菜园的东南。默存每天沿着我们菜地东边的小溪迤逦往南又往东去。他有时绕道到菜地来看我,我们大伙儿就停工欢迎。可是他不敢耽搁时间,也不愿常来打搅。我和阿香一同留守菜园的时候,阿香会忽然推我说:“瞧!瞧!谁来了!”默存从邮电所拿了邮件,正迎着我们的菜地走来。我们三人就隔着小溪叫应一下,问答几句。我一人守园的时候,发现小溪干涸,可一跃而过;默存可由我们的菜地过溪往邮电所去,不必绕道。这样,我们老夫妇就经常可在菜园相会,远胜于旧小说、戏剧里后花园私相约会的情人了。
默存后来发现,他压根儿不用跳过小溪,往南去自有石桥通往东岸。每天午后,我可以望见他一脚高、一脚低从砖窑北面跑来。有时风和日丽,我们就在窝棚南面灌水渠岸上坐一会儿晒晒太阳。有时他来晚了,站着说几句话就走。他三言两语、断断续续、想到就写的信,可亲自撂给我。我常常锁上窝棚的木门,陪他走到溪边,再忙忙回来守在菜园里,目送他的背影渐远渐小,渐渐消失。他从邮电所回来就急要回连分发信件和报纸,不肯再过溪看我。不过我老远就能看见他迎面而来;如果忘了什么话,等他回来可隔溪再说两句。
在我,这个菜园是中心点。菜园的西南有个大土墩,干校的人称为“威虎山”,和菜园西北的砖窑遥遥相对。砖窑以北不远就是默存的宿舍。“威虎山”以西远去,是干校的“中心点”——我们那连的宿舍在“中心点”东头。“威虎山”坡下是干校某连的食堂,我的午饭和晚饭都到那里去买。西邻的菜园有房子,我常去讨开水喝。南邻的窝棚里生着火炉,我也曾去讨过开水。因为我只用三块砖搭个土灶,拣些黍秸烧水;有时风大,点不着火。南去是默存每日领取报纸信件的邮电所。溪以东田野连绵,一望平畴,天边几簇绿树是附近的村落;我曾寄居的杨树还在树丛以东。我以菜园为中心的日常活动,就好比蜘蛛踞坐菜园里,围绕着四周各点吐丝结网;网里常会留住些琐细的见闻、飘忽的随感。
我每天清早吃罢早点,一人往菜园去,半路上常会碰到住窝棚的三人到“中心点”去吃早饭。我到了菜园,先从窝棚木门穷的黍秸里摸得钥匙,进门放下随身携带的饭碗之类,就锁上门,到菜地巡视。胡萝卜地在东边远处,泥硬土瘠,出产很不如人意。可是稍大的常给人拔去;拔得勿忙,往往留下一截尾巴,我挖出来??户斗??些井水洗净,留以解渴。邻近北边大道的白菜,一旦捏来菜心已长瓷实,就给人斫去,留下一个个斫痕犹新的菜根。一次我发现三四棵长足的大白菜根已斫断,末及拿走,还端端正正站在畦里。我们只好不等白菜全部长足,抢先收割。一次我刚绕到窝棚后面,发现三个女人正在拔我们的青菜,她们站起身就跑,不料我追得快,就一面跑一面把青菜抛掷地下。她们篮子里没有赃,不怕我追上。其实,追只是我的职责;我倒但愿她们把青菜带回家去吃一顿;我拾了什么用也没有。
她们不过是偶然路过,一般出来拣野菜、拾柴草的,往往十来个人一群,都是七八岁到十二三岁的男女孩子,由一个十六七岁的大姑娘或四五十岁的老大娘带领着从村里出来。他们穿的是五颜六色的破衣裳,一手挎着个篮子,一手拿一把小刀或小铲子。每到一处,就分散为三人一伙、两人一伙,以拣野菜为名,到处游弋,见到可拣的就收在篮里。他们在树苗林里斫下树枝,并不马上就拣;拣了也并不留在篮里,只分批藏在道旁沟边,结扎成一捆一捆。午饭前或晚饭前回家的时候,这队人背上都驮着大捆柴草,篮子里也各有所获。有些大胆的小伙子竟拔了树苗,捆扎了抛在溪里,午饭或晚饭前挑着回家。
我们窝棚四周散乱的黍秸早被他们收拾干净,厕所的五根木柱逐渐偷剩两根,后来连一根都不剩了。厕所围墙的黍秸也越拔越稀,渐及窝棚的黍秸。我总要等背着大捆柴草的一队队都走远了,才敢到“威虎山”坡的食堂去买饭。
一次我们南邻的菜地上收割白菜。他们人手多,劳力强,干事又快又利索,和我们菜园班大不相同。我们班里老弱居多;我们斫呀,拔呀,搬成一堆堆过磅呀,登记呀,装上车呀,送往“中心点”的厨房呀……大家忙了一天,菜畦里还留下满地的老菜帮子。他们那边不到日落,白菜收割完毕,菜地打扫得干干净净。有一位老大娘带着女儿坐在我们窝棚前面,等着拣菜帮子。那小姑娘不时的跑去看,又回来报告收割的进程。最后老大娘站起身说:“去吧!”
小姑娘说:“都扫净了。”
她们的话,说快了我听不大懂,只听得连说几遍“喂猪”。那老大娘愤然说:
“地主都让拣!”
我就问,那些干老的菜帮子拣来怎么吃。
小姑娘说:先煮一锅水,揉碎了菜叶撒下,把面糊倒下去,一搅,“可好吃哩!”我见过他们的“馍”是红棕色的,面糊也是红棕色;不知“可好吃哩”的面糊是何滋味。我们日常吃的老白菜和苦萝卜虽然没什么好滋味,“可好吃哩”的滋味却是我们应该体验而没有体验到的。
我们种的疙瘩菜没有收成;大的象桃儿,小的只有杏子大小。我收了一堆正在挑选,准备把大的送交厨房。那位老大娘在旁盯着看,问我怎么吃。我告诉她:腌也行,煮也行。我说:“大的我留,小的送你。”她大喜,连说“好!大的给你,
小的给我。”可是她手下却快,尽把大的往自己篮里拣。我不和她争,只等她拣完,从她篮里拣回一堆大的,换给她两把小的。她也不抗议,很满意地回去了。我却心上抱歉,因为那堆稍大的疙瘩,我们厨房里后来也没有用。但我当时不敢随便送人,也不能开这个例。
我在菜园里拔草间苗,村里的小姑娘跑来闲看。我学着她们的乡音,可以和她们攀话。我把细小的绿苗送给她们,她们就帮我拔草。她们称男人为“大男人”;
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已由父母之命定下终身。这小姑娘告诉我那小姑娘已有婆家;那小姑娘一面害羞抵赖,一面说这小姑娘也有婆家了。她们都不识字。我寄居的老乡家比较是富裕的,两个十岁上下的儿子不用看牛赚钱,都上学;可是他们十七八岁的姊姊却不识字。她已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和邻村一位年貌相当的解放军战士订婚。两人从未见过面。那位解放军给未婚妻写了一封信,并寄了照片。他小学程度,相貌是浑朴的庄稼人。姑娘的父母因为和我同姓,称我为“俺大姑”;他们请我代笔回信。我举笔半天,想不出一句合适的话;后来还是同屋你一句,我一句拼凑了一封信。那位解放军连姑娘的照片都没见过。
村里十五六岁的大小子,不知怎么回事,好象成天都闲来无事的,背着个大筐,见什么,拾什么。有时七八成群,把道旁不及胳膊粗的树拔下,大伙儿用树干在地上拍打,“哈!哈!哈!”粗声訇喝着围猎野兔。有一次,三四个小伙子闯到菜地里来大吵大叫,我忙赶去,他们说菜畦里有“猫”。“猫”就是兔子。我说:这里没有猫。躲在菜叶底下的那头兔子自知藏身不住,一道光似的直窜出去。兔子跑得快,狗追不上。可是几条狗在猎人指使下分头追赶,兔子几回转折,给三四条狗团团围住。只见它纵身一跃有六七尺高,掉下地就给狗咬住。在它纵身一跃的时候,我代它心胆俱碎。从此我听到“哈!哈!哈!粗哑的訇喝声,再也没有好奇心去观看。
有一次,那是一九七一年一月三日,下午三点左右,忽有人来,指着菜园以外东南隅两个坟墩,问我是否干校的坟墓。随学部干校最初下去的几个拖拉机手,有一个开拖拉机过桥,翻在河里淹死了。他们问我那人是否埋在那边。我说不是;我指向遥远处,告诉了那个坟墓所在。过了一会儿,我看见几中人在胡萝卜地东边的溪岸上挖土,旁边歇着一辆大车,车上盖着苇席。啊!他们是要埋死人吧?旁边站着几个穿军装的,想是军宣队。
我远远望着,刨坑的有三四人,动作都很迅速。有人跳下坑去挖土;后来一个个都跳下坑去。忽又有人向我跑来。我以为他是要喝水;他却是要借一把铁锹,他的铁锹柄断了。我进窝棚去拿了一把给他。
当时没有一个老乡在望,只那几个人在刨坑,忙忙地,急急地。后来,下坑的人只露出了脑袋和肩膀,坑已够深。他们就从苇席下抬出一个穿蓝色制服的尸体。
我心里震惊,遥看他们把那死人埋了。
借铁锹的人来还我工具的时候,我问他死者是男是女,什么病死的。他告诉我,他们是某连,死者是自杀的,三十三岁,男。
冬天日短,他们拉着空车回去的时候,已经暮色苍茫。荒凉的连片菜地里阒无一人。我慢慢儿跑到埋人的地方,只看见添了一个扁扁的土馒头。谁也不会注意到溪岸上多了这么一个新坟。
第二天我告诉了默存,叫他留心别踩那新坟,因为里面没有棺材,泥下就是身体。他从邮电所回来,那儿消息却多,不但知道死者的姓名,还知道死者有妻有子;那天有好几件行李寄回死者的家乡。
不久后下了一场大雪。我只愁雪后地塌坟裂,尸体给野狗拖出来。地果然塌下些,坟却没有裂开。
整个冬天,我一人独守菜园。早上太阳刚出,东边半天云彩绚烂。远远近近的村子里,一批批老老少少的村里人,穿着五颜六色的破衣服成群结队出来,到我们菜园邻近分散成两人一伙、三人一伙,消失各处。等夕阳西下,他们或先或后,又成群负载而归。我买了晚饭回菜园,常站在窝棚门口慢慢地吃。晚霞渐渐暗淡,暮霭沉沉,野旷天低,菜地一片昏暗,远近不见一人,也不见一点灯光。我退入窝棚,只听得黍秸里不知多少老鼠在跳踉作耍,枯叶??宏簇串串??地响。我舀些井水洗净碗匙,就锁上门回宿舍。
人人都忙着干活儿,唯我独闲;闲得惭愧,也闲得无可奈何。我虽然不懂得任何武艺,也大有鲁智深在五台山禅院做和尚之概。
我住在老乡家的时候,和同屋伙伴不在一处劳动,晚上不便和她们结队一起回村。我独往独来,倒也自由灵便。而且我喜欢走黑路。打了手电,只能照见四周一小圈地,不知身在何处;走黑路倒能把四周都分辨清楚。我顺着荒墩乱石间一条蜿蜒小径,独自回村;近村能看到树丛里闪出灯光。但有灯光处,只有我一个床位,只有帐子里狭小的一席地——一个孤寂的归宿,不是我的家。因此我常记起曾见一幅画里,一个老者背负行囊,拄着拐杖,由山坡下一条小路一步步走入自己的坟墓;自己仿佛也就是如此。
过了年,清明那天,学部的干校迁往明港。动身前,我们菜园班全伙都回到旧菜园来,拆除所有的建筑。可拔的拔了,可拆的拆了。拖拉机又来耕地一遍。临走我和默存偷空同往菜园看一眼告别。只见窝棚没了,井台没了,灌水渠没了,菜畦没了,连那个扁扁的土馒头也不知去向,只剩了满布坷垃的一片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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