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我来思,杨柳依依】 作者:怪
从青浦站开始,旅四号线就只剩下我一个乘客了。有些忐忑,车窗外的天光亦愈来愈暗,颇有些夜寒天欲雪的意思。旅四号将我带到大观园,跟我交代了一声说:“看到去周庄的中巴,你就招手,记住,车票一般四块钱,最多也不超过六块。”然后便一溜烟跑掉了。
独自站在大观园对面的道边,想着宝哥哥在那厢依红偎翠,暖玉温香,心里有些不自在。偏偏又下起了小雨。
眼未望穿,一辆中巴车就噗噗噗开过来了,架势似列小火车。一看见车前窗上的“周庄”二字,就招了手。上了车,车内极脏,坐满一些面目模糊的人。
我踢踢挞挞走到最后一排坐下。售票员过来了。我问:“去周庄,多少钱?”她应得极利索:“六块。”
笑了。这就是沪人的不厚道之处,但又坏不出界限。这样子的小奸小坏,并不让人讨厌。
沿路不停有人上车,售票员竟似乎人人都认识,上来一个就打招呼,寒暄几句。看来此地都是远近亲,差不离。
到得一个摩登小镇模样的场所,车停住了,“哗”地围上一伙人。我一边下车,一边觉得疑惑:哪来什么皂瓦粉墙,哪来什么小桥流水?那些人又都将我团团围住。
一个黎黑汉子手中扬着一张地图说:“去古镇,坐我的三轮车。”一边的一个短发女子也嘻嘻笑着扯我的袖子:“住我的店,就在双桥边上”。
其余的人都带笑瞅着我,看这外乡女如何应付。
我每每遇到此类情形,便如冯梦龙所言的“如雪狮子向火”,哪里还有甚么主张!
于是乖乖地上了那汉子的三轮,那女人也骑着小木兰一路跟着。
忽而便到了桥上。一眼瞥见那些桥、酒旗、临水的房子,心下却又懵懂。有些象贾宝玉失了玉的感觉,不昧色相,所以并不曾惊艳。
终于还是没有住那女人的店,因为其言谬矣,她并不住双桥边上。
背着包进了镇子,满眼看到的竟然是店铺、店铺、店铺……泥金木雕,蓝印花布,仿明清家什,呀,我竟错觉自己仍在城隍庙的老街上。
有些闷闷的。看得太多了,就觉出了匠气,不象当时初见那般着迷。还是失了玉的心情,怅怅地,也不知为什么。
找了富安桥边的一家店住下。有热水、空调,才五十大元。住二楼,房顶极高,仍是斜屋顶,木梁上搁着青瓦,是旧时武林高手可以飞檐走壁,然后揭起梁上瓦窥视室内的那种境,而我,是躲在秘室里疗伤的那个人。
打电话给家人、朋友报了平安。
然后便背着小包出去吃晚饭。拣了双桥酒家二楼临水的座位坐下,嘱店员将长窗拉开,好能瞧见那些街灯,那桥,那流水。而夜的确是凉了,如水的夜色仍然凝噎在窗外,不肯穿牖越户,进到我的案前。我只有在明晃晃的白炽灯管下,凄清地拈起一筷子阿婆菜,这样子的凄清,我几乎要觉得自己似一只秋末的蝉了。
但是眼里仍可以看到双桥。有束头发的男子哼着歌走上桥,走下桥。是下午那位出租车司机小上海说的那种搞艺术的吧,也只有他们才肯巴巴地跑到此地定居。
而我只是过客,案上摆着的只是三两盐灼虾,一碟阿婆菜。我若是男儿,便要啸歌:“噫,长铗归来兮,食无鱼,居无车……”
我想家了。
出得双桥酒家,随便拣了个方向,走着走着,忽然听得一阵咿咿呀呀,扬眉一看,前方一座小石桥上,有人正拉开了二胡。
冬夜似玉壶儿一般清凉,那琴声,却似小小一把银勺,轻轻地叩着这夜,叩着天地间这把玉壶儿,不知不觉,竟把我的一团惘然,叩成了一颗晶莹的冰心。
玉找回了。我渐渐看清楚了,夜色里的周庄,垂柳拂水,小舟轻绾,灯火阑珊,双桥静立。一家家店铺正陆续闩上店门。黄昏时的人间烟火熄灭了,渐渐天地间只余下周庄,余下深深浅浅几抹黑色,象白日里我在城隍庙买得的四君子剪纸,清秀得紧。
那琴声继续着,那拉琴的人偶尔会弓起身子,偶尔又会向后仰,琴声随之或暗哑,或清亮,我只觉得那人的心就要呕出来了,因而久久驻足,不敢走开。
末了还是跺跺脚走掉了。那么好的琴声,是俗人如我不合多听的。
又走到富安桥,黑暗的河面浮现一扁舟的影子,船头点着两盏烛,船顶的竹蓬上点着又一盏,缓缓地,就摇过来了。
随之而来的,还有细细的嗓音在唱,是周旋四季歌的调,词却似乎不是。歌声愈来愈近,也就愈来愈清澈,纤巧。白天听了所谓的吴侬软语,只觉得“咝咝咝”的,并非多么地好听。现在才觉出它的好处来。
正沉醉处,那唱歌的人又换了一条歌,要轻快些,但还是那种玉壶里温好的酒,温热的液体在缓缓流动,让饮酒的人不至于太快乐,亦不至于太悲伤。只是那样的轻愁薄怨,但入了游子的耳,便成了一阕冬夜的词。是柳耆卿的那一种,温庭筠的那一种,姜白石的那一种。
临别江城时,我正在网上读朋友菊菊和疏影的词,这样的境,也是他们的那一种。
临近沈厅的茶楼有人正调理丝竹,问了问,原来要上演当地的一种小戏。我问具体的演出时间,得到的回答是“六点过三刻开始”。
又笑了。我有位上海朋友也总是这样说:“六点过三刻,七点过三刻”。我教了他很多次,通常的说法应该是“六点四十五”或“八点差一刻”,可他改不了。这是另外一种乡音,即使离开了家乡这么多年,即使淡忘了故园风物,可他依然坚持着这个“过三刻”。
于是又在巷子里穿行,回到富安桥。这时听得一个女人对一群游客说:“在这座桥上来回走三遍,就会富贵平安”。
呀,我可不是来回走了三遍!
绕着绕着,又听到胡琴声。抬眼一看,那人仍在对面的桥上,弓着上身,奏这孤清高亢的琴音。
我正待坐在河边的阑干上,忽见一女子袅袅婷婷走上桥,在那人对面的阑干坐下来。
这应该是某一幕的开始。女人说:“侬还不跟我回去?”那人埋着头兀自拉琴。女人又说:“天都老晚了,饭也搁凉了”,顿了顿,“阿小从今天早上就开始闹肚子,你这当爹的可好,只顾着拉琴,拉这没一点名堂的琴!”然后便放声大哭起来————
我是俗人,只有一脑子俗念,所以编出这恶俗的故事来。事实上,拉琴的是周庄古镇上的陆海根先生,坐在他对面的是双桥茶楼里的一个女店员,而阿小是我的网名,我从今天早上下火车开始,就一直在闹肚子。
我不喑音律,只觉得陆先生的琴动人极了,所以最终还是在他身边的桥墩上坐下来了。拢来听琴的人越来越多,有的尚端着饭碗,有的抽着烟,只我一个是游客。
陆先生一曲终了,又有人起哄,叫他对面的那女子唱歌。女子忸怩道:“我唱不好的。”我也想听歌,于是跑过去对她说:“我帮你拿饭碗,你专心唱。”大家都笑了。女子又说:“不行的,我要去洗碗了。”我又赶着说:“你先唱着,我帮你洗。”于是大家又笑。陆先生也朝她微微颔首道:“你唱吧。”
少女稚嫩的声音,迟迟疑疑地响了起来,和着胡琴声,有些水气弥漫的气息,是雾失楼台的境。歌声和琴声决不缠缚,即使在唱“天仙配”时。唱到“寒窑虽破能蔽风雨”一句,少女忽然站起来,跑下桥去。愕然之余,我记起紧接着那一句是“夫妻恩爱苦也甜”,原来她又不好意思了。
看看时间,茶楼的小戏已经上演了。才站起身来,跟陆先生说了一句:“我先走了”,方才那少女又跑上桥来,她拉着我说:“别走,别走,呆会儿小芳来了,你可以听她唱歌”。
我有些愕然,一边的人跟我解释说:“小芳是镇上唱歌唱得最好的,每天晚上这个时候,她的船就会出来。”
想起方才在富安桥看到的那只船,那么,船上唱歌的那人是不是就是小芳呢?
他们却都一齐摇头道:“不,不,不,小芳的声音要好得多。”
陆先生也开口道:“夏天的时候,有个德国画家在上海办画展,还邀了我和小芳过去表演呢。小芳确实唱得好。”
我一听,便又坐下来了。过了一会儿,真的有一只船慢慢地划到桥下了,船上有清亮的歌声。我正有些兴奋,旁边所有的人却都说:“唉,是老太婆,不是小芳”,很失望的样子。
他们的声音很大,我真担心站在船头的歌者会听到。没想到那唱歌的人却一点都不在意,仍然欢欢喜喜地唱着。我身边的少女探头下去喊了一声:“小芳还会不会来呀?”歌声停下来,一个上了年纪却仍然很好听的声音回答道:“今晚她不出来了。”
少女叹口气说:“每天都出来的,怎么偏偏今天不来呢!”
船上那人看出来我是游客,便微微笑着说:“真不好意思,今天只有我代替小芳唱了”
我连忙说道:“你也唱得很好听的呀!”
那人微笑着,又接着刚才断开的地方唱了起来。小船愈去愈远,我的心,仿佛琉璃灯里的一棵灯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地捻亮了,慢慢地,已经变得通体明澈。
第二日清晨离了旅舍,步出小巷,来到长街上。洒在脸上的是极柔极细的雨,游子的心也跟着轻悄起来。
往报恩桥方向,几块青石躺在河边,上面搁一张牌子“明朝桥墩”。周庄就有这样的放心,整个庄子都是宝贝,可是没有人作贼。
仍然有妇人拎了马桶出来刷洗,画画的人也都出来了,早起的游客拢过去看。当地人倒是见惯了的,兀自忙着生炉子,开店门。
去看了当地最有名的沈厅和张厅,果然是富绅之家。
奇怪的是,沈家房屋百十间,竟无一个后花园。倒是张厅的园子里,植有芭蕉数棵,梧桐叶高高长过粉墙。可恨有那不解风情的,在此地摆下盆载无数,其中有山丹丹和黄菊这样的时令花卉。更不堪的是,只合小姐轻移莲步、徐徐行来的后园里竟然有一株铁蒺藜。
从一张不起眼的门前经过,忽然瞥见屋内梁上挂着的十几张竹蓝。定睛一看,原来此屋是周庄民俗博物馆。
馆员是位二八年华的少女,她伴着我走了进去,一边跟我介绍说:“这是灯挂椅,旧时的人看书时,就把纱灯挂在椅背的两头,就好象我们现在用的台灯。”“这两只都是斗,只不过五斗装的那个叫斛,两斗半的那个叫瓢。”我心里想,哦,原来一斛明珠是这么多,而“弱水三千,吾只取一瓢饮”里的一瓢是这么多。
穿过抄手廊,在天井里见到许多大水缸。少女说这是旧时周庄人用来灭火用的。再向内,便看到江南人在田地里劳作随身携带的抽烟凳,冬日用来保温的茶壶桶,等等等等。江南人对生活质量的要求果然是精密细致的。
少女介绍说,民俗博物馆里的所有东西都是一位王先生从民间搜集的。这位王先生真是有心人。
我们中国人总说“食移体,居移气”,我看面前这位居住在这幢老屋里、成日价与这满堂宝贝厮守的少女,只觉得她秀丽斯文极了。少女听得我这般说,只是笑了笑,然后顾左右而言它道:“老房子是挺好的,只是冬日没有办法采暖。”
听得此言,想起清晨看到有人家生蜂窝煤,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罢。
从民俗博物馆出来,整个周庄已经是人声鼎沸了。我坐在双桥上看了一会儿风景,便决定离开。
临走时,回头看到岸边的垂柳依依,不禁又不舍起来。转而想想将要归去的都市,心里竟仿佛投奔怒海,觉得了一股莫名的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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