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亮清冷地挂在车厢的一侧,照着布满寒气的黄土地那如同老人满是褶皱的肌肤。偶尔几棵树影晃过,留下不曾让人听觉的叹息。
车厢里正热闹着。云端提了四个饭盒上车,装满了鸭翅,鸡爪和卤肉。外带一瓶牛栏山二锅头。孤岛砸吧着嘴,没有啤酒让他有些扫兴,但还是抓起一个鸭翅嚼了起来。
孤岛、桑珠小莉、白玫瑰和我,集合之前已经在孤岛下榻酒店旁的饭店吃过了晚饭,此时多半只能看着酒菜无动于衷,在车站才汇合起来的山竹、子茵、走走、清少、清嫂,似乎对这天上掉下来的一餐也没有十分的兴趣。云端有些失意,一再地推荐与鼓吹,大家才你一个鸡爪,我一块卤肉,他一盅二锅头地吃喝了起来。
北京的走走是西夏邦玛的队员,与老更、习习熟,能喝,但在这个队伍里还显得有些生疏,因此还拿捏着些淑女的规范。其他队员或许是因为马上就要上五台,因此在喝酒吃肉上都有所收敛,等一瓶酒见底,卤肉还剩了一饭盒。
六个小时后,车到鸿门岩,要不是列车晚点了二十分钟,估计有三、四个队员还在抓瞎。出了车站,还不到五点,天一片漆黑。一辆中巴如曹队估计的那样停在那里,正极力拉客前往台怀镇。十个人拎着大包小包上了车,车上立刻便拥挤不堪。“是爬山的。很专业。”我听见旁边有人这么说。
五台山火车站其实属于五台县北边的繁峙县,中巴一路向南,没等屁股坐热,已经到了鸿门岩。这里是个十字路口,南去台怀,东接东台,北连北台。被曹队认为是风口的鸿门岩此时的风并不算大。大家稍事整理,立刻就沿路向东台进发。
我前面是孤岛、曹队和一个看不清楚的MM,她走路的频率很快,两手贴着裤缝轻快地小幅度摆动,模样颇像企鹅。路可以通车,呈之字形上升,等天开始放光,大家便纷纷超近路直攻。不到一个小时,全队就已经到了东台。
孤岛和曹队开始叫门,不一刻一位小沙弥开了门,把我们让到客房。孤岛联系早餐,而曹队立刻上了炕,用几床被子把自己裹起来,还要求大家向她学习。
七点零六分日出,要看日出的准备了啊!孤岛高声地说。仿佛专门跟孤岛作对,外头的风开始一阵强似一阵,等到窗户上出现一丝曙光的时候,门外已经是飞沙走石了。我开了门,还没探出身去,便缩了回来。清少清嫂顶着风出门,等他们上了高台,阳光已经被厚实的云层遮蔽了。
七点半左右,早餐备好了。一笼盖的馍,一锅紫菜冬瓜汤。我吃馍吃面比吃米饭娴熟,等大家吃开的时候,我已经吃了两个馍。假如知道这顿早餐是未来两天半中最美味的一餐,我一定会再吃两个。可我却停了手,巴巴地看着队员把不算多的馍吃个干净。
拜过佛,大家离开东台向北台而去。北台高约3100米,号称华北第一峰,但向北台的路大半却是坦途。走了一阵,寒冷的强风开始让人不敢歇息。
一座小庙“法云寺”出现在路边,门板上写着“免费开水,免费厕所”。从上了北台的路,云端就没有跟着队伍走大路,而是沿山脊走,因为不知他此时的所处,前队于是纷纷钻进庙里边整理衣着边等待。这是个只有一个殿堂的小庙,门板横档在门口,庙里菩萨的塑像还没有完工。一个寺僧进来,问我们要不要吃饭,我们谢绝了。有人开始说着似乎有趣的话题,但集合时我并末仔细地看名单,不知道自己又成了文秘,要记住一路发生的大事小事;况且冷风把耳孔吹通了,左耳进去的话,立刻从右耳出来。
不一会队伍到齐,大家出了寺庙,顶风继续前进。
道路渐渐地有了坡度,坡度渐渐地加大,随着高度的增加,原先没有感觉到的雪粒子开始在越来越猛烈的狂风下,生痛地打在暴露出的脸上。我带了雪镜,但在包里放着懒得取出来,只好时不时地用一只手挡在眼的一侧。鼻涕和眼泪边走边流,只好把塞在脖子里的头巾当手帕用。
通向北台的道路很宽,但我却像醉汉一样地不断斜走着“之”字形:风一紧,人就不由自主地向山坡一侧后退,风一松,人就蹭蹭蹭地向着山崖边横冲。走在前面的孤岛横横地哼了一句:见过大风,可没见过这么大的风!如果雷胖子此时在的话,不知道还能不能轻松地卖弄一句:你刮,或者不刮,我总是要登上北台。
北台的风似乎永远都是逆风,背包开始沉重起来,每走一步都变得很辛苦。从幕士塔格回来后的多半年,我几乎没有参加什么活动,此刻感觉有些力不从心。我摸出兜里的巧克力,咬了半根。参加丛林活动六年了,在山上只吃过两次巧克力,难道今天我竟然菜成这样?
走在前面的曹队忽然悠闲地将双手交叉地摆动了几下,回过头问:“破帽子,你看我们象不象走在仙境里?”
仙境?我正低着头眯着眼,在大风的横扫和背包的重压下跌跌晃晃苦不堪言地走着,“没觉得!”我说,后面半句“都要崩溃了还仙什么境”却被我咽了下去。
毕竟在千米山里混进混出过,我知道坚持的力量。
我开始作频繁的短休息:每走一百来步,便弓起身子,把背放平,让背包的重量从肩膀移到后背。四、五口气一喘过,立刻起身继续前进。我以为如此菜的我会被前面的曹队和孤岛越拉越远,以为走在我前后的白玫瑰也会把我甩在后面。可没想到啊没想到,曹队和孤岛始终在我的视线内(此时的视线也就二三十米),而白玫瑰倒落到了我的后面。再一观察,原来他们也是时常休息的,和我一样,也是属于六十公里或一百公里会腿残的正常人。
我于是有了信心,步履立刻不再那样沉重。前面的曹队和孤岛显然熟人熟路,不断抄近路直攻,我紧跟不拉,直到一座牌楼出现在眼前。我没有注意牌楼上的篆刻,但明白这是北台的山门,北台顶已经不远了。
我们躲在牌楼背风的一侧休息。曹队喊一阵后面的队员,再用口哨猛吹一阵,总是喊声和哨声不够响亮,除了白玫瑰,其他队员仍然不见影踪。喝几口水,整理一下行装——当成围脖的头巾靠近嘴巴的一片已经满是鼻涕和眼泪,呼出的气溶化了雪粒,又与鼻涕眼泪一起被寒风冻成白霜——前面的队员开始继续向北台顶前进。爬不多久,看见一对石狮子立在路边,中间一道高而陡的台阶直通上面隐约可见的庙宇。
没有犹豫,立刻向顶上爬去。台阶顶连着的,是一个很小的石质殿堂,地面铺着光亮的贴面,一脚踩上去,风一刮,人就滑着跑,殿堂的门锁着,而曹队和孤岛的人影已经从左侧下了台阶,正迅速地消失在风雪中。我赶紧左转,但人却不听使唤,只得一把抱住砌在墙里半露的柱子。风实在太猛,半个柱子抓不牢,眼看要被吹下台阶,只好把身子一拧,猛转一百八十度,双手一张,扑住殿宇外侧的圆柱不再松手。
风毫不松缓,依旧一阵紧似一阵。扭头望去,曹队和孤岛的身影已经如神马幻影。事不宜迟,我盯着台阶,盘算好前三步的落脚位置,松手转身踏步一气呵成。在狂风的横扫下,盘算好的三步走变成了趔趔趄趄奔跑的七八步,在十步开外停住脚,向着曹队和孤岛消失的方向来到一座房舍前。
一位僧人立在门口,“快进来歇歇,”他说。进了门,走过厨房,是饭堂,饭堂再往前,廊道里挂着帘子,上书“僧寮,闲人免进”。
进了饭堂,曹队和孤岛已经在里面歇着,放下包,长出一口气。
翻出半个馕就着水啃着,想起刚才的情形,不禁有些后怕。在东台的时候,曹队提到去年五月五台山冻死过两个徒步者,我们以为他们的装备有问题的时候,东台的小沙弥就说,他们的装备比我们还要精良。这一路上北台,我已经知道这些人是怎么冻死的了:在这种天气状况下,在这种毫无遮挡的高山末路中,只要你走不动,只要你停下来,你就完了。
“你后面的人呢?”曹队问。“白玫瑰在我后面十来米,”说着我自己也感到奇怪,这么久了,怎么他们一个人都还没有跟上来?
孤岛转身出了门,曹队拿了高音哨也出了门,不一会,带回了白玫瑰。她艰难地沿着殿宇转了一圈,没有找到路,就下到狮子边等着,前后不见队友,寒风和冻雪刮在她身上,就她几乎就要哭出来的时候,孤岛和曹队出现了。
曹队三进三出,每次出去就带回一两个队员,在台阶下如卧针毡地躲着的清少被引了回来,被风吹走抓绒衣的子茵和被狂风刮倒的山竹也被接了回来。队尾和前队的间隔差不多是一个小时。
借着这时间,我已经重新穿戴完毕:冲锋裤里穿上了抓绒裤,扎上了雪套,为7000米准备的苟太S冲锋衣换下了旧的冲锋衣,大雪镜也活灵活现地挂在了额上。看到我一幅跃跃欲试的模样,孤岛靠了过来,眨巴着眼别有用心地说:“可能就在北台投宿了,如果今天不走到中台,整个行程可能都要受影响。”
我看着他裹在地主婆似的护耳帽里那常被曹队当皮球摆弄的大圆脸盘,翻了翻白眼。
果然,到了两点钟,在大家似乎都休息好了的时候,曹队征求大家的意见是否继续徒步到中台。刚才走在最后的同学表示不想走了,曹队估摸了一下天气,宣布今天不走了。
孤岛急忙联系住宿和晚餐,我很有些扫兴地立在一边,这个天气住在北台,要是困在这里该如何是好?
刚才休息的时候,大家没有太注意,把厨房搞得很有些脏乱,这让管事的僧人很不满意,虽然我们被允许在北台住宿并将向我们提供晚餐,但僧人们不满的脸色从此一直伴随到我们离开。
男女队员分住在一栋平房的两头,男生宿舍里一个通铺,一个两个并起来的架子床。十多床被子在架子床的一头堆着,屋子的角落里放着一个煤炉,旁边满是煤灰和煤块。大家把行李放好,聊了没几句,云端就要生火。看他的样子不像个能生着火的料,我围着炉子转了几圈,地上的煤块基本都是煤矸石,在旺火的时候添几快还成,生火用它可太难了。我当然不知道门外雪地里有一堆煤炭可以用,于是甩了甩袖子,不准备生这个火了。
门嘎吱一声响,白玫瑰走了进来,她是来帮我们生炉子的。真是太阳从西边升起,我们只好帮上一手,但结果是明摆着:火没生着。于是男生作鸟兽散,都跑到女生宿舍聊天喝茶了。
大家将各种各样的小吃冲剂和饮料乱吃一通,说了一大堆无聊的话题。我记住了厨房里的那条标语:多念一声弥陀,少说一句废话。虽然坐在一边少言寡语,但心里胡思乱想的东西可是不少。
五点半开饭了,多半脸盘类似炒面的晚餐。大家盛饭的时候,一旁的大师傅不断地说:“明天早上不开饭,大家晚上都吃饱点啊!”轮到我盛了。说实话,这饭我能吃掉两大碗,但这些饭连一人一碗都不够。我犹豫地盛了多半碗,三两下扒下去,就坐在餐桌旁发呆。走一天有多累我不在乎,但如果晚餐没吃好,那可真不是好受的。我在饭碗里倒了半碗开水,把碗洗干净,再把水都喝了,回到屋里就开始铺被子。
铺好被子,我是又渴还饿,北台没有水源,寺僧是从远处抬回冰块化了最为饮用水的。昨天从深圳机场打的一保温壶水基本还是满的,我此时可以一口把整壶水喝干,但寺僧已经说了,明早没有开水供应。犹豫了一下,看看时间才六点,大家都在女生宿舍里,于是我也出了房间,希望能在女生宿舍里混口水喝,因为吃完饭的时候,经过交涉,寺僧很不舍地给了女生一脸盘的冰块。
女生宿舍外面的走廊大门紧锁着,这让我十分奇怪,六点钟锁什么大门?我开始使劲地敲门,边敲边喊开门。半晌,楼道里有了脚步声,门闩一响,我刚叫了声“孤岛”,就和一个黑面僧人恶狠狠地目光对在了一起。“天黑了,男的跑到女寮里做啥?”僧人斥道。我心里虽然窝火,但人在屋檐下,况且还是寺院,真没有什么可解释的。我看着僧人的脸:“好,我走!”说完转身,还没迈出房门,后面的门又开了,清少冒了出来。“怎么回事?”他问。我简单地把事情一说,转身就回到男生屋里。晚饭后我的脚是热的,现在睡下可以保证一晚上不冻脚。我于是脱了衣服,钻到叠着三床被子的被窝里。
大概是清少把我的遭遇说了,孤岛云端清少很快都回到宿舍里,大家马上躺下睡觉。
六点半,天还没黑透,外面的风仍然猛烈地刮着,又渴又饿,没有电,没有火,没有手机信号。这一切的一切,难道是为了觉悟佛家的境界?
大家开始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不过很快就再没有人吱声。
夜里醒来的时候,还不到半夜十二点。看着夜光手表上的时间,我真的再次希望我能晕倒,可我依旧清醒得很。我知道,我得熬过八个小时的不眠长夜了。
我习惯夜里的胡思乱想,许多作业的构架和大段的内容,都是夜里在心中一遍遍复述后在白天一挥而就的。这一夜,当曹队不断梦到大把大把青菜的时候,当云端与尿抗争终于憋不住夜里起来上厕所被大风刮飞帽子的时候,我却与越来越难忍受的干渴作着斗争。
七点起床的时候,风已经停了,但雾非常浓,十来米开外就什么都看不见了。收拾好背包,就着馕,将女生宿舍里的那大半暖瓶开水喝掉了一半。然后,瞪着眼看着云端从背包里摸出两瓶矿泉水放在窗台上,说是太凉不要了,那一刻,真想把他扔出窗外去。
拜过佛,管事的寺僧把扣押的身份证还给我和曹队,八点四十五分,队伍开始向中台前进。下山时的风不算大,但寒气逼人,衣帽上很快就挂满了丝状的白霜。能见度不超过五十米,沿路岔路近道纵横交错,孤岛时不时地停下来看他的GP,看他双手抖嗦的样子,真担心他那部GPS要是也得瑟一下就麻烦了。
一路下坡,虽然中间有过一次后队变前队,但队伍的速度很快。太阳开始露了脸,但仿佛是用衣服蒙着的手电光。很快就来到澡浴池寺,这是北台到中台的最低点,从这里要开始上坡了。山竹子茵她们又开始摆POSE,按照曹队的说法,叫她们从北台走到中台她们喊走不动,叫她们从北台到中台去购物她们保准跑得比谁都带劲。看看摆POSE的MM,也确实值得留影:走走的帽子没有顶,发茬从上面挺出来,金针菇不象金针菇,韭黄不象韭黄;山竹的帽子则肯定是从山丫头上抹下来的,新潮而滑稽,子茵的羽绒衣则适用于在华强北遛狗的时候穿,拍照自然也属一流。
昨天一整天,我都没照什么相,我的相机在包里,电池在抓绒衣口袋里,只有天气还凑合的时候,我才会在休息的时候照上几张。一路的风景差强人意,不照也罢。
上坡很缓,行走并不困难,但唯一的一段险路也在这里。这是一段背风的路,积雪堆成一个三、四十度的坡面,一直堆到路的边沿,而路的外侧是数百米深的陡坡。我们只能沿路的边沿走,而边沿有冻冰。走在我前面的走走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过了相对危险的这一段,天气开始放晴,女生们再次要求合影借机亮相。孤岛脱了抓绒裤,置走大道的曹队与不顾,祭起他千米山成名的法宝,带领大家直攻中台。
看上去离中台高差不过百来二百米,小意思,虽然有些地方积雪深到膝盖,虽然最后孤岛是孤零零地翻墙进的中台,但目标清晰,方向明确,大家前脚跟后脚陆续来到中台。
此时不到中午,首先关心的是热水补充,孤岛的大圆脸不但可爱,而且还真有福相,中台唯一一个可能给我们帮助的僧人居然被他找到了。这是一个在中台挂单的僧人,一人住在一栋平房最里面的一个小间里。他不但同意我们在他不满十平米的小屋里休息,而且同意为我们烧开水。从深圳机场灌装的那壶热水在这里被我一饮而尽,重新装满了开水。
一个最平凡的人,也可以给许多人提供生命攸关的巨大帮助。勿因善小而不为,千金相绶未必重于滴水相馈。五台之行,最深的感受即此也。
拜过佛,大家没有在中台停留,而是继续向西台而去。想起去年曹队在她所喜欢的中台莫名其妙地掉进菜窖伤了脚,那句“能伤你的,往往是你喜欢的”就无端地在脑中冒了出来。或许这就是这一次朝台的行走与停留和上一次不同的原因之一。我说不上喜欢中台,因为没有什么特点。如果要我说,我觉得我更喜欢北台,或许也会喜欢南台,虽然北台僧人给我的印象并不豁达,南台我也还没有去过。
西台在中台的视力范围内,沿大路而去,没有什么悬念。先还是下坡,在八功德水处开始重新上坡。走着走着,孤岛又开始直攻,看来他的道行还浅,觐见诸佛,还能总想着图省事吗?和那些磕长头的虔诚者相比,真是太缺乏诚心了。不过,既然他是前锋,大家就跟着。来到最后的大坡下,孤岛把包一扔,开始空手上山,大家纷纷效仿。矮马在姜桑拉姆扔了一次包,那里就有了个新地名。下一次我再上五台,一定会向大家介绍西台坡下的丛林名人旧地“孤岛扔包处”。
我依旧背着包,丛林队员不该扔包吧?包的感觉依旧很重,但我尽力跟住孤岛上了西台顶。顶上有一座白塔,四周拉着经幡。天气已经晴开,四下望去,心情转而舒畅。
我们直接去了西台的法雷寺,拜佛毕,没有停留,没有去僧寮里歇脚,就直接前往吉祥寺。路途平坦,大家疾速而行,有说有笑。直到上了转向吉祥寺的山口,一个先向左再向右一百八十度的巨大拐弯横在我们的眼前。吉祥寺在左弯的顶点,而去金阁寺要拐过右弯。如果要去吉祥寺,就必须先向左再向右走完这一个大弯。起先并没有感到这有什么,等接近吉祥寺的时候,才发现这里是背风处,越走积雪越厚。
我们的足迹,在平整的昨夜的雪面上,留下了一行行的深坑。踏在雪地上的感觉真好,尽管走起来有点累人。最先映入眼中的,是寺庙前的照壁,塑着四个大字“吉祥禅寺”。过了照壁,见一座大跨度的拱桥,桥身黄色,右书“清凉桥”,左书“吉祥寺”。停下来拍了几张照片,就听曹队在前面喊:“都跟着上来!”转上去是停车场,有一辆越野车停在那里。停车场和吉祥寺之间,是一座吊桥,一条硕大的卷毛狗横卧其中。我有点犹豫,不知道这家伙的脾气如何,就停在桥的这一头。后面的云端忙着给MM照相,我也就在桥头等着,直到曹队从寺庙里又拐了出来。
“赶紧过来!”她喊。
“这狗咬人不?”我喊。
“念声‘阿弥托佛’就可以了!”
庙里的狗还懂佛?我大感奇怪,于是慢慢地走过去,等走到狗的身边,念一声“阿弥托佛”,那狗就懒懒地起了,晃着巨大的身子进了庙。跟着狗进了庙,这是个很整洁的有历史的庙宇,让人心生喜欢。拜过佛,我们试探地问是否可以在此借宿,结果遭到了拒绝,籍口是没有暖气。主人既不欢迎,我们只好接着往前赶路,庙里的师傅说,前面的狮子窝可以住宿,那里的条件很好,有暖气。
队伍重新集合,此时接近下午四点,大家开始在雪地上跋涉。雪的平均厚度大约十五公分,幸亏路上有一道新的车辙,大概就是那辆越野车留下的吧。车辙给了我们极大的便利,听说到金阁寺还有莫约四个小时的路程,大家都不做声,尽力赶路。
吉祥寺的狗狗,大家叫它“小黑”的,一直就跟着我们,感觉这是因为曹队和它有缘。去年曹队领队来吉祥寺,两条狗狗跟着他们一直到了金阁寺就再也没有回来,害得庙里的师傅病了一个月,这一次要是“小黑”再一去不返,保不准庙里的师傅要旧病重犯了。于是曹队边走边赶狗,甚至不惜耍赖威胁孤岛不走了,执意要休息十分钟专门赶狗。
队伍休息十分钟,曹队用尽解数,那狗还是停在不近不远喊声听得见,雪块扔不着的地方。我喝了些水,摸出巧克力吃了半块。看见山竹坐在我面前,我犹豫地将剩下的半块递给她,看着她掰了一块,心里就有些惭愧:这块巧克力是去年去慕士塔格时买的,保质期到后天(2月28日),放了一年,现在已经变得很硬了。包里有新买的巧克力,但是是牛奶的。我带了大蒜,但五台山连大蒜也忌,牛奶巧克力我就更不敢拿出来了。山竹回赠我一根能量棒,是儿童食品,这让我更惭愧了。看看穿儿童服装,吃儿童食品的山竹,人生能始终有这种心态,是很值得大家羡慕的。
我带了大蒜,是因为面条的传说,而面条的传说,来自180的大舌头。出发之前见过180,他给我们讲他们的五台山之行:“面条是肯定管饱的,菜虽然没有什么菜,但大白菜多得是!”能有一碗面我将会很满足,吃面的最高境界是就着大蒜吃,因此我带了些蒜瓣。一海碗面条,加一些土豆白菜,倒上醋,扒拉一大口,紫皮蒜“嘎嘣”咬一口,那该有多爽!
“我要吃面条!”我放声喊了一声,在对面条的想象中,疲劳立刻消除了一半。
“有点追求好不好,别老提你的面条!”赶狗失败的曹队对我横眉斥道。想吃面条也不行,难道面条会涣散军心?我感到沮丧,疲劳立刻又充满全身。
我带了两支ENERGY GEL(能量嗻喱),是为去年的慕士塔格准备的,效果如何不知道,但那一年善存片如飞人一样登上哈巴,据信靠的就是它。如果六点还到不了目的地,我就来它一支,我打定了主意。
休息后继续出发,大家全不吭声,闷着头前进,前进。
没想到的是,行程的结束出乎意料。拐过之字大弯,走了没有多久,前面就出现了一个寺庙,进了庙,太阳还在西边挂着,把庙中间的那座千佛塔影映得很有点味道。庙宇的位置低于大门,要下一个陡台阶,大家进了庙,因为不知道是否还要继续走,就都在上面呆着,大家真是累了,连多爬几米台阶都不愿意。走在前面的曹队和孤岛下去转了一圈,回来朝我们喊道:“都下来,今晚住这了!”大家一听,个个喜形于色,背起包就下到庙里。
这里正是狮子窝,我们达到的时间是五点半。“小黑”跟着我们到了狮子窝,这里的一条狮子狗大概是它的老相好,两个家伙立刻就缠在一起,寻欢作乐起来。而吉祥寺里的师傅心口忽然就拔凉起来,手中的勺子“吧嗒”一声就掉到锅里。
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五台山尽管灵验,但一些僧人修为和境界似乎还没有达到应有的水准。
狮子窝有整整一栋楼,被疑似作为外来人员的住宿之用,很显然,这意味着这里已经有了商业运作方式。男生们被安排在一个大约十五平米的房间里,除了四张架子床,便只有门口的一个簸箕和一把扫帚。寺僧很快给我们拿来了一个电暖器,功率据孤岛考证是两个千瓦。住在这里每人的费用是三十元,尽管最后的实际费用大约是北台的两倍,但大家已经非常满足了。
电暖器很快就被投入了使用,曹队坐在床上,从她小小的背包里摸出一个硕大的防水袋,把里面的各种零食——里面只有零食——一一展示出来,并且把葡萄干,瓜子,核桃,杏仁等等不断地分给在座的几个男生。走了一天,我的干渴并没有得到彻底缓解,喝完了壶里的水,重新灌满开水后,我泡了一杯茶,开始一杯又一杯地喝了起来。清少干渴的程度和我相仿,也在一杯接一杯拼命地喝水。
云端裹着羽绒衣坐在那里发冷,大家仔细一追究,原来他排汗衣外穿着毛衣,毛衣外是抓绒衣,而最外面的冲锋衣是完全不透气的一种,衣服里面湿得就象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一个资深的丛林队员,居然如此穿着,令大家都惊叹不已,于是用两根登山杖做衣架,将他湿乎乎的冲锋衣和抓绒衣支在暖器上烤。
六点来钟,宣布开饭。给我们做饭的应该算是个居士罢,还未正式皈依佛门。做饭在和我们相同的一个房间里,炉子就支在木床板上,一口通常只够二三人做饭用的小锅里正煮着一锅挂面,几个男生一进去,屋里就连转身的地方也没有了。
看到那么一口小锅,我就觉得这晚饭实属勉强,因为锅里下的面条多得超出了常理,等到捞面的时候,面还是夹生的。这位居士算是尽力招待我们的,为我们炒了一大锅的菜。山西人吃面应当是有醋的,但我将床上的瓶瓶罐罐审视了几遍,也没有看到醋瓶。而其实是有醋的,不过我没问居士,居士也没问我们是否需要。一碗面吃了多半碗,下面的面条才算是在碗里被“闷”熟了。我吃了一碗半的面,因为还要给下一拨的女生腾位,就起身了。算是吃饱了,但吃得不算舒服,因为没有醋,因为不敢就大蒜。
吃完饭回宿舍的时候,天上开始下起了细小的雪粒子。我和清少继续一杯接一杯地喝茶,并约定喝到九点上了厕所再睡觉。云端则照料着他正烤着的衣服,两千瓦的电暖器放在这里似乎还是显得小,房间里的温度不断地下降,最后降到四度左右。孤岛这几天大声说话和抬杠的欲望已经得到了充分的满足,此时早早地就脱了衣服钻进了被窝。
等九点钟出门的时候,那条“小黑”又窜了上来,也许它是饿吧。斥了它两声,它就又跑到那条狮子狗那里,两个家伙又纠缠不清地打闹起来。
狮子窝的这一夜无话。只是不知道吉祥寺的师傅怎样了。
第二天早上五点半起来,收拾,吃饭,拜佛。临上路,“小黑”又开始围着我们转个不停。曹队用了一个馕,把它引到房间里。看她将门拴上,我却以为似乎没这个必要,难道它还会跟着我们到金阁寺不成?吉祥寺的师傅喊不回它,可狮子窝的狮子狗我看却行。
今天是徒步的第三天,身体状况已经适应了长距离的行走,大家显然都走得轻松了许多。很轻松地,大家用了一个半小时到达了金阁寺。
金阁寺也是一个有气派有历史的庙宇,前三次朝台曾经两次在这里住宿。既然是旧地重游,自然要各处都看看,回顾一下丛林的历史,于是等拜完佛,也就到了十点左右。下了寺庙就是公路,没有想到第四次朝台活动就在这里戛然而止。原因是这样的:孤岛和云端只请了两天假,明天早上他们还要上班。因为他们节约了一天假,因此我们不但没有去成南台,还都浪费了一天假。于是回到北京,孤岛和云端做东也算是合情合理。
在路边的嬉戏和联系车辆已经没有什么讲述的必要,作业原本在这里也可以结束了。但是,弥补我心里失落的精彩还在后面,那是弥足珍贵的记忆留存。
据称鸿门岩因为大雪而封了路,不过曹队还是联系到车辆能把我们送到忻州。出发前我原本不想买返程的机票,因为如果遇到大雪封山,向太原方向撤退几乎是没有问题的,即便是最糟糕的情况,我也还可以指望同学开车到西门的山下接应,我们不过徒步数公里下山而已。更何况,我们还有可能提前一天回到深圳。但我最终还是买了返程的机票,不是七百八(算上附加费),而是一千六,纯粹是脑袋进水。
而我们还没有走完五个台,这样的结果虽然可以算是“随缘”,但自己心里却不平衡的。在等车的时候,心里第一次有了一个念头:只要可能,下次再来。
清少清嫂没有和我们同路,而是沿公路走着去了台怀镇。接应我们的车辆在中午时分到达,没有什么拖沓,立刻下山向忻州驶去。下了山,公路上已经不再有积雪,车辆可以按正常的速度行驶了。我坐在副驾的位置上,开始还聚精会神地看路,时间一长,脑瓜里就胡思乱想起来。车到了豆村镇的丁字路口,一块巨大的“佛光寺”的指示牌我也居然没有看见,等车子向忻州方向转了弯,再一个急刹车掉头,我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一直到听到有人说到“佛光寺”我才恍然惊醒。
“什么?”我没有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们去佛光寺,”云端说。
“真的?”我惊得一愣。转眼,路口那“佛光寺”的指示牌就映入眼帘,我立刻手舞足蹈起来。
“佛光寺,我来啦?!”
知道佛光寺应该是很早以前,而真正记住佛光寺,则是因为我女儿是学建筑的,那一次曹队他们朝台的时候,跟我说了关于佛光寺的概要。等后来又看了《梁思成与林徽因》,对于佛光寺的向往,就到了一种痴迷。而现在,佛光寺忽然就要呈现在我们的面前。我并没有为佛光寺而祈祷,而五台山的神灵却给了我触摸佛光寺的机会。
佛光寺东大殿,现存的四座唐代木建筑之首,古朴而不失大气与风范地静立在我的面前。它的每一根脉络,都记录着弹指而过的一千两百年的风雨沧桑。我抚摸着它的立柱,它的墙面,它的门板,它的钉帽。我用我的指尖触摸着大唐盛世,闻着它盛极不断的烟香火味,看着熙攘往来的香客信徒,而整个大唐天朝辉煌灿烂的海市蜃楼仿佛就缥缈在我的眼前。
那是一种巨大的喜悦。
那是一种巨大的悲伤。
在佛光寺,我毫不犹豫地买了一本《佛光寺》画册,我把它放在胸前,在“佛光真容禅寺”的匾额下让走走给我拍了几张照片。尽管我留不住什么,甚至连记忆也终将丢失,但我还是要用我平凡的笔触,记下这个令我感动并记忆一生的时刻。
那一刻,那样一种与生命同样亘古的佛光,就照耀在我的心头,照耀着身处五台山的我。
(2011-3-11,一篇文字以8.8级的震撼伴随出稿,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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